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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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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的仁珏,在家里,能说上话的人,更加少了。倒是仁桢,每天还是去房里看她。

以前她多是挑了一盏灯,读书,或是习写赵孟俯。这时候,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却是和才女的形象不大相称的。仁珏手里多了几支竹针,膝盖上是一本针织的图谱。仁桢看拿惯了笔墨的二姐,将这竹针与大红色的毛线,比比划划,绕来绕去。绕了半天,拆了,“哧哧”地线都散开了去。又从头开始。一来二往,自己先要放弃了。仁珏叹了一口气,说,真是行行出状元,平时只觉得那些娘姨,嗑着瓜子拉着家常,飞针走线。也不当一回事,现在可真知道艰难了。

仁桢闪了闪眼睛,就问,姐,你怎么想起要打毛线。

仁珏想想就说,闲着也是闲着。

仁桢便又问,这是要打给谁呢。

仁珏没答她。而是站起身,从椅背上又取下一绺毛线,招呼了仁桢过来,让她帮着缠线团。

两个人一边缠,一边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问起仁桢的功课。仁桢就说,闷得很。昨天教务主任到了班上来,说下学期要开一门日语课。我在平四街听到那些日本孩子说他们的话,像是老鸦叫一样,一点都不好听。

仁珏笑了,停了手中的活儿,听她讲。

仁桢就说,上国文课的,现在是个老先生,一口宁波腔。

她便站起来,摇头晃脑地念,“滋滋为滋滋,不滋为不滋,斯滋也。”

仁珏狠狠愣了一愣,也听明白,她在学先生念《论语.为政》。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仁桢看了她老半天,直到这笑声停下来。仁珏点一点她脑门,说,小丫头,这学堂里的先生,都给你败坏光了。

仁桢小心地张了张嘴,说,二姐,好久没见你笑过了。

接着又说,范老师走了后,我们连音乐课都没有了。

听到“范老师”这三个字,仁珏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仁桢看见她手上的红线团滚落了下来,慢慢地,滚到自己的脚边,又继续滚过去。

仁桢就放下手里的线,去追那线团。这时候,影影绰绰的歌声,却响起。怯生生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仁珏的声音轻细,又有些五音不全。这么多年,仁桢都不曾听过她的歌声。而这时候,她唱着这首《送别》。以一种连她自己都讶异的坚持,将这首好听的歌曲,唱得支离破碎。仁桢记得,那天,仁珏和她一同去参加高班生的毕业礼。正是范老师,带着大家在唱这首歌。高亢明亮的歌声,当时在礼堂里回响,并没有离愁,更多是憧憬中的未来。

此时,仁桢看着昏暗中的二姐,以一种肃穆的神情,在唱这首歌。一缕光线,照在她的脸上。青白的脸,浮现出雕塑般的明暗与色泽。不知为什么,仁桢有些害怕,又有些痛楚。而这些感觉,对她而言,都并未有来处。

她慢慢地和上去。她的清晰的、有些柔软的童音,将仁珏的旋律中那些破碎的间隙,慢慢地填补,充满。竟是姐妹两个都觉得有些悦耳。她们似乎受到了某种诱惑,一遍又一遍地,将这支歌曲唱下去,再唱下去。

直至多年后,仁桢也并不知晓。在这歌声里,仁珏对自己的小妹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依赖。

仁珏也没有想到,他们彼此之间的信任,是由妹妹对她的跟踪开始。

这一天下学,仁桢在校门口等小顺。这时候,同班的钟斯绮却走过来,小声说,冯仁桢,你们家没出什么事吧。

仁桢将书包在怀里紧一紧,没理会她。对这个同学,城北琉璃厂钟老板的女儿,她总有一些冷淡。尽管她很清楚这孩子对自己的追随。钟斯绮其实十分漂亮,称得上天生丽质。但是,仁桢认为,她并没有善待她的美,包括将刘海用火钳烫成了卷发,也包括将一手的指甲染成了滴血的颜色。都让仁桢觉得,她并没有资格成为自己的朋友。然而,钟斯绮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叹了一口气,然后说,看来你们家真的是穷了,要靠当东西了。

这句话,让仁桢无法无动于衷。她猛回过头,定定地看着这个同学,然后说,你在说什么?

钟斯绮被她有些严厉的眼神吓得吞吐,但终于还是说,就在,就在我们家门口的“裕隆押”。我看见你二姐,去当东西。好几次了。

仁桢心里“咯噔”一下,但是她还是让自己镇静下来,说,我二姐根本就不出门,你看错人了吧。

钟斯绮咬咬嘴唇,很肯定地说,就是你二姐,她围着围巾,可是我认识她的眼睛。

一个星期后,仁桢亲眼看到二姐仁珏走进了这间门面有些破落的典当行。仁珏穿了一件式样老旧的棉袍,围着很厚的围巾,刻意将头发盘了一个髻。看上去只是个家境贫寒的妇人。她手里的蓝花包袱,鼓突着,黯淡地发着灰,也是不干净的颜色。与她的装束却很相宜。

仁桢立刻明白二姐这一切的用心,不过是为了让别人不至于认出自己。包括她不辞劳苦,走过了半个城,到了这么个边远的地方来典当。

仁珏掀开当铺的布帘,很警惕地回一下头,向四周望了一望。她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妹妹,但却让仁桢捉住了她的眼睛。那眼睛里是懈怠的,却又有例行公事的警惕。这眼神是一种动物的,是那种在饥饿中觅食,却即将沦为猎物的小动物的眼神。当再次确认,这的确是自己的二姐时,仁桢的心里揪了一下。

她没有走远。十分钟后,仁珏走出了当铺。尽管近在咫尺,姐姐并没有发现她,因为仁珏正专注地点着手中的一迭钞票。点完了,仁珏小心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仁桢跟着仁珏,走到了十字路口。看着自己的姐姐,将围巾一圈圈地松开,然后取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仁珏打开了棉袍的盘扣,活动了一下脖子。同时招一招手,准备叫一辆人力车。一辆车应声而至。这时候,仁珏看见车上已坐着一个人,是自己的妹妹。

在那个夜晚,仁桢第一次觉得姐姐如此陌生。灯焰如豆,光线一五一十地映着彼此的面庞。她这才发现,岁月在姐姐的脸上,已小有痕迹。她们对面坐着。仁珏并没有解释什么,而是与她面对面坐着,看着她。眼神郑重,如同面对一个成人。

仁桢打量着姐姐的房间,她知道自己,无非是不自主地在寻找一些东西。一些已经因为姐姐的手,消失的东西。但姐姐的房间,无非如同往常一样简素。竟让她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减少。她在心里出现了一种担心,但连自己也并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时候,自鸣钟倏然响起来。“当”的一声,好像打破了一个僵局。

仁珏站起来,打开衣橱,弓下腰,艰难地掏出一样东西。她走过来,摆在桌子上,是一只黑木匣子。

打开来,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钞票与银洋。

再储一个星期,大概就够了。仁珏从身上掏出今天的收获,一张张展平。仁桢想,这些纸币,恐怕还带着姐姐的体温。

在这个夜里,姐妹两个间断地说着话。仁桢知道,这些话,关乎一些承诺。对秘密的保守,以及有关秘密的延续。虽则,除了自己看到的,仁桢并未向姐姐询问更多的东西。但是,她知道,姐姐在进行一桩事业。而且,她将成为这事业的一部分,成为这个秘密的同盟。

半年后,慧容回想家里的事情,心里有些莫名的钝痛。于是她不再去想,重又将一只樟木箱子阖上了。

家里的孩子都长大了,仁桢的性情亦有些变化。其一是体现在吃上。从去年冬天开始,她却如同许多这年纪的女孩子,开始频频向母亲伸手要钱,去买一些城中老字号的吃食。慧容由着她去。在慧容心里,比起同龄的孩子,她似乎是物欲淡薄的,淡薄得令她有些担心。这样倒是好了。她不过是个孩子,有着孩子的欲望与偏执。这却让做母亲的放心。

直到入夏准备晾晒衣物。慧容才发现,自己的一件银狐皮的夹袄和一只紫貂的袖笼,都不见了踪影。这是她的陪嫁。她怔怔地坐着,闻着箱子里隐隐逸出的湿霉气,说不出话来。

慧容看不见自己的小女儿,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曾瑟缩地打开这只箱子。然后将手伸进去,胡乱地摸到一件毛茸茸的东西。同时间,有一些细微的尘,随着她的动作飘进了鼻腔。她用尽气力忍住,让自己不要打出一个喷嚏,然后将那件毛皮紧紧地贴近自己。出乎意料的,竟有一些暖意,让她镇定了一些。于是,她再次伸进手,拿出了另一件。这时候,她回过头,脸正迎上房间角落里的一面穿衣镜。月光流淌进来,她看到镜子里,有一张苍白的人脸,用一种紧张而畏缩的眼神,打量着她。她知道那是她自己,但是仍然抑制不住地恐惧和兴奋。她匆促地阖上箱子,夺门而出。

她将这两件皮货,连同她积攒下的一卷现钞,放在仁珏面前。她看见姐姐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她。这目光由惊异至严厉,然后却慢慢黯淡,变成了她读得懂的悲凉。

仁珏将那些东西迭好,收起,然后说,答应姐姐,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在这时,她瞥见姐姐的床头上,摆着那团大红色的毛线,和一件织物。仁桢认出来,那是一条没有打完的毛裤。她走过去,捧起它。这条毛裤上,看得出不娴熟与摸索的痕迹。许多地方,似乎都曾拆过,又返了工。所以针脚也并不紧致,甚至有些扭曲。这是一条不漂亮的毛裤。

仁珏说,太难了,手都打出茧子了。说着,她抬起手。在光线里面,仁桢看得到姐姐指间的凹凸。她将这只手拿过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姐姐的中指。有一块坚硬、粗砺的突起,是冰冷的。

仁桢说,姐姐,我走了。

仁珏说,桢儿。

仁桢回过头。

仁珏说,桢儿,明儿上午,你陪我到夏目医生那去一趟,好不好?

仁桢点点头。她张一张口,想问什么。但仁珏已埋下头去。她这才注意到,姐姐的桌上摆着琳琅的药瓶。都是些西药。还有一本摊开的药典,上面写着英文与中文,配了一些结构复杂的图表。姐姐正在将一些中文的字条,贴到西文的标签上去,专心致志。

那些药瓶子在灯底下,闪烁着艳异的光彩,像一些五颜六色的精灵。

妹妹走以后,仁珏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短刀。她走到房间当中,在取暖的炉子前坐下,然后用刀将浮面上的几块炭拨开。炉火倏然旺了一下。她将刀放在火上,慢慢地烤。有些木炭在灼热中崩裂、粉碎,成了一些灰白色的粉。这些粉随着温度的热烈,袅袅地升起。在仁珏的眼睛里,化作微小的蝶,燃烧着,舞动着,在火红中劈啪地亮一下,然后冷却,寂寞地在空气中飘落下来了。

刀刃渐渐现出赤红的颜色。仁珏执起它来,并没有太多犹豫,将袖子卷起,猛地将刀刃印在了虎口上。没有预计中“哧啦”的一声。她皱一皱眉头,使了一下力,将刀更深地割下去。血流出来了,红得有些发紫,伴着一些烧焦的味道,刺激了她的嗅觉。这淡淡的腐臭,让她醒觉,突然松开了手。刀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她抬起右手,在灯光下端详。这是一个完美的伤口,因为伴随了烧灼,边缘粗糙丑陋,皮肤外翻,便掩藏了刀口的刻意。一些血液已经凝固,而另一些正汩汩地混合着黄白色的组织液,向外渗透。黑红色的肉,像经年的坏疽。她将手放在水中,这时候才感到了隐隐的痛。当这痛越来越剧烈的时候,她在心里产生了一些快感,同时呼吸急促。她将手抽出来,匆促地擦干净。咬紧了牙齿,没有作任何的处理。她知道,冬天并不是一个容易感染伤口的季节。但是这一夜的时间,加上合适的温度。以她虚弱的体质,并不是一件难事。

第二天中午,仁桢看见二姐应声推开了房门。仁珏右手上缠着绷带,脸色虚白,颊上却泛出一抹桃红色。她微笑着执起仁桢的手,说,走,我们去见夏目医生。仁桢在心里抖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她紧紧握住了姐姐的手,那手心里是滚烫的。

因为天阴,诊所里光线暗沉。夏目医生瞇了瞇眼,望着冯家四房的二小姐仁珏,禁不住去辨认。在冯家的女眷中,这二小姐是他的稀客。所以他记得很清楚,他唯一一次为这女孩诊病,是因为她初次来潮。他不知道在这个女孩的成长中,那次没有经验的痛,还留有多少记忆。他只是记得,在诊病的过程中,这女孩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只是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偶尔与他对视一下,眼睛便垂了下去。

现在,二小姐就坐在自己眼前,已经长大了。若非仁桢在场,他应该认不出她来。因为她与家中任何一个女人,都不相似。并非指眉目,而是神情。她仍然是年轻的,但是眼神中却没有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憧憬或茫然。作为一个病人,她显得十分镇定。

他看着仁珏将手上的绷带一层层地解开,立即听见了仁桢的惊叫。他在心里也吃了一惊。仅仅目测,这姑娘手上的伤口,是十分严重的烧伤。他心里判断,三小姐仁桢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伤口。而这个更小的女孩子,却也立即安静下来,同时忧心忡忡地看一下姐姐,又望了望自己。

没有等他询问,仁珏已经开口。她说,医生。昨天不小心碰到了火钳。你知道,我们的佣人真是不济事。烧得通红的火钳,就摆在地上。我又一向不仔细。本来觉得没什么,直到今天发起烧来。

夏目医生看着她,很清楚她在撒谎。因为他在这伤口的烧灼的表皮深处,清楚地看到了锐利的刀口,并且相当整齐。他听着这女孩,用略带抱怨甚至絮烦的声音,在为这个不平常的伤口掩饰。但她的眼神,仍然是镇静的,内里没有任何起伏,哪怕是流动。

他很仔细地为她消毒,将坏死的皮肤剥除,同时体会着这伤口的蓄意。他不禁在心中揣测。或许这是一次半途而废的轻生,为何却切在了虎口上,静脉近在咫尺。或许是一种威胁。中国的每个大家族,总是有着各种令人解释不透的鸡零狗碎。他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摇了头。

医生,严重么?仁桢问。夏目看得出,三小姐的关切是真实的。她并非一个完全的知情者。他一面包扎,一面故作轻松地说,不严重,可能医生要给你姐姐螫上一针。

他做了一个打针的动作,然后对仁珏说,二小姐,伤口有些感染,为免意外,我会给你打一些盘尼西林。

夏目医生回过身,打开药柜。用随身的钥匙,打开了一只保险箱。他隐隐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紧了他。他回转了神,两个女孩儿却都是心不在焉的表情。他从蓝色的小盒里,拿出一支针剂,稀释,然后对仁珏说,这是新药,见效很快。

当这些液体注射进仁珏的皮肤。夏目注意到二小姐青白的嘴角,抖动了一下。同时眼里泛出了一些光芒。

当他完成了这些,对仁珏说,恐怕,接下来的几天,小姐还要再打几针。

她看见仁珏皱一下眉头,然后说,医生。这盒盘……我是说这盒药,能不能交给我。

夏目医生并没有来得及作反应。仁珏抚了一下胸口,然后说,我真的太怕到诊所来。我闻了这里的味道,胃里就直泛恶心。你知道,我们家的卢叔,因为老太爷中风的事,已经被你训练成了半个护士。打针什么的,不在话下。

夏目医生将目光移向这个姑娘,深深地看她一眼。微笑了一下,然后将这盒管制的处方针剂放到了她手里,说,好,卢叔我信得过。一天一针,别忘了。

临走的时候,他对仁珏姐妹鞠了一躬,轻轻说,二小姐,听说你前些年在杭州读大学,应该快毕业了吧。

仁珏点点头。

看,你姐姐是冯家的第一个大学生,真是有出息。桢小姐要加油啊。夏目医生温存地笑了,然后抚摸了一下仁桢的头,好像一位慈爱的长辈。

晚上,仁珏将那些西药,一瓶一瓶地用油纸包好,然后放进一只“永禄记”的点心匣子里,连同那盒盘尼西林。当她做完了这些,听到不知是哪房的孩子,在外面呼喊起来。然后是更多的孩子的声音。

她站起身,推开了窗子。原来,外面下起了雪。

她将手伸出去。雪花飘散下来,一阵紧似一阵。落在手心里,一阵凉,却又很快地融化了。没化的,是落在了紧紧缠绕的绷带上,彼此便凝结起来。她出神地看着它们,慢慢地透明、坚硬,融为一体。

又一年过去了。她叹一口气,想起许久前回家的那个晚上,分明也是这样大的雪。她笑吟吟地站在妹妹的身后,蒙住了她的眼睛。

如果不回家,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使劲地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从头脑中驱逐出去。这时候,一阵风刮过来,带着干净的寒冷,打在她脸上,让她清醒了一些。她愣愣地在风中待了一会儿,将窗子关上了。

黄昏,仁桢手里捧着点心匣子,站在“永禄记”的门口。人们行色匆匆,并没有留意这个刚刚放学的小姑娘。但她自己到底有些紧张,手心里渗出薄薄的汗,眼睛却遥遥地望着远处的钟楼。她在等待五点钟。

还有十分钟。大钟上的指针,慢条斯理,似乎看不出任何的行动。长了这么大,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她将自己的手紧了紧,彷佛这样就可以将这匣子保护得更好。她甚至有些想打开匣子,查看一下里面的东西还在不在。那些钱,贴着自己的心脏,或许会更安全些。

她索性让自己放松下来,将目光移向路上的行人。她很确信的一点是,在这些行人中,必然有一个也在观察着她。也在等待着五点钟。然而,她不知道那是谁。有些人偶尔放慢了脚步,眼睛扫到了她的身上,但很快也就离开。对这女孩儿的有些焦灼的神情,不以为意。他们想,大概等父母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吧。仁桢在他们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的期待与被期待。于是她感到了一阵松懈,神情因之茫然。

她望着这条熟悉不过的街面。即使是作为一个小姑娘,也看得出一些变迁的痕迹。五年前的石板路,浇筑了水门汀,变得平整灰黯。对面的“老祥记”布庄,门脸儿粉刷成了亚麻色,门口是一张招贴画,上面是个穿旗袍的妖精一样的女人。卖的多是青岛和上海过来的洋布,艳丽挺括。隔壁的“凤泰”茶馆,早已经没有了。改成了一间咖啡店,是个德国人开的,现在也易主东洋人。女招待们,却都是中国人,听说一些是女学生在做兼职。放着怪里怪气的音乐。不过里面的云石蛋糕,是顶好吃的。就连“永禄记”,也在包装盒上加了洋文。她低下头,慢慢地念,good eatg, good life。

这时候,街上出现了骚动。人们有些避闪。仁桢看见,一些穿着黄色军装的士兵,踏步而来,面容严肃。他们肩上背着刺刀,在夕阳的光线中,闪着红亮凛冽的光。他们的身后,却是两个女人,踏着小碎步,紧随其后。女人的脸上涂着惨白的粉,一直涂到颈项,因此辨不清面目。然而唇却是血一样的颜色。她们穿着华丽的和服,佩戴着繁复的装饰,犹如夏目医生送给她的女儿节玩偶。与这灰扑扑的街景,多少有些不衬。仁桢禁不住将目光留驻在她们身上。其中一个女人注意到这孩子的神情,竟笑了一下,然后用一把精致的折扇掩住了口,与旁边的女人耳语。两个人,就都嘈嘈切切地轻笑起来。然而,她们并未因此而放慢脚步,木屐细碎地踩在水门汀路面上,发出迟钝清晰的声响。

仁桢远远望着她们的背影,耳畔忽地敲起了钟声,袅袅回荡。她愣一愣。又响了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警觉地张望了一下。然后快步走到“永禄记”的门口靠左的石狮子旁边,搁下了那只点心匣子。

“放下后,转身往前走。不要回头看。”她记得姐姐的话,快速地将自己湮没在了人群中,向街的尽头走过去。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石狮子旁边,什么也没有。点心匣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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