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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诚(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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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男女之间世俗的爱有束缚的占有之心,最后嫉妒、恨意毁坏一切。而你与一位师父之间的感情,即便有再多的欣赏与愉悦,也只能停止于精神层面。只要没有肉体与物质的影响,就能帮助这份情感的纯度,使它得到深化和扩展。这种关系不是为了世俗的连接,而是一种心灵的联盟。

她说,我们之间连接很紧密。我知道它有限制。

他会帮助你寻找到新生的道路。当然,因为他也还很年轻,所以同时你也是他的帮助和启发者。他在寺院里有很大的压力,你带给他不一样的空气和存在感。但即便你们之间互相信任和分享,要记得他是一个六岁就被认证的转世者。他有他这一世的任务和责任。

你们遇见,是前生因缘成熟、各种机缘汇聚得以最终相见。他提供给你一条通道,让你释放出业力的障碍。这些本来深深埋藏在你的内心,你的血液之中,你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但同时你也渴望释放它们,你因此排出灵魂之中大量由创伤凝结而成的黑暗团块。这是一次机会。

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真正的良师益友只能是帮助我们走在正法道路上的人,仁美是引路的人,但后面的路是你自己的。如真,不要忽视你的潜力。你充满力量。

6

黄昏日暮,孩子在背上不知不觉入睡,他们带着入睡的孩子准备返程。远处落日下沉之后变成灰紫色的山丘暮霭沉静。她觉得内心安宁,大概因为与他交流过内心深刻的话题。他从她背上抱走孩子,觉得她背负太长时间,怕她劳累。他喜欢孩子,她看得出来。虽然是他姐姐的孩子,但他对待这个男婴的态度温柔爱护。

他抚摸伦珠沉睡时握紧的手,说,知道为什么孩子们时常会握紧拳头吗。她说,你告诉我。他微笑,我们认为当每一个婴儿出生时,就带着属于自己的如意宝来到人世。当我们成年以后,其实也不应失去它。

他的母亲留在塔边上的寺院和比丘尼说话。离去之前,他让她祈祷。

他说,你来到夏摩山谷寻找到你所想要的东西了吗。

我想这不是一个马上会完全得到的过程。

我们寻找的东西在自己的身上都可以找到。它并没有在外面。你在塔边祈祷,把你的愿望告诉它。但不要仅仅为自己发愿。要为更多的人,为所有的人。

她闭起眼睛发愿,在心中说,祈愿所有渴望得到爱、懂得爱的女子们,都能得到真正的爱人。能够从爱的苦痛中得到净化,尝到甘美,并以爱得到解脱。她真诚地祈祷,我想与人相爱。我想得到一个真正的爱人。

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愿,低声说,我还俗以后四处流浪,一次在山里,有人带我去见一位女修行者,她以乞丐相示人,一生只住在随身携带的帐篷里。我见到她,对她说我有一个疑惑,自己粗浅的情欲已去除,但细微的情欲并未清洗干净。有时梦中会见到一位女子,见到自己与她合二为一。

她对我说,人以肉身生存的重要意义,除求证,也应相爱。相爱最终是对心灵互助,让彼此获得解脱。若能朝向广大的方向,男女之爱如同珍宝。即便有时它会带来苦痛,通过之后有领悟,一样可贵。若不能了知、领悟,那么彼此赠予的任何喜悦或痛苦,只是荒废。爱人之间的相遇以及真正的相爱,实属不易。

刚才看到你在塔边合掌祈祷,不知为何我的眼睛生出热泪。

为什么。

大概在你的背影中看到你所经历过的一切,虽然你没有提起过。人世的诸相与苦楚你都已体验,现在你返璞归真,走上回家的路。我为你的回归高兴。

她说,除了这条路也并没有别的路。

他说,是的。但这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更多的人走在追逐妄想与物质的路上,浪费时间与拥有珍贵肉身的机会。人的一生是很快的。一生非常快。

她说,我知道。人生很快。我见过很多人的死亡。

他折下身边波斯菊花丛中的一朵粉白色的花朵。轻轻转动它,看着它花瓣边缘折射出来的阳光,说,世尊曾说,他体验到的法是甚深、难见、难了悟、寂静、殊胜、非思索境界、微妙、智者可感受的,但人们喜欢执着、爱好执着、愉悦执着而难见此道理。有时,我觉得一朵花短暂的开放和凋谢,也在暗示我们,要全然享受每一刻的发生,告诉我们应如何开放而无惧地面对人生。我们可以在每一个细微的物体、每一件渺小的事情上感受到法性存在,也能够在雨声、叶片刮动、鸟鸣、流水、音乐、人的语言……任何一种声响中,听见世尊说法的声音。如果心呈现出自性清净,这个世间的一切展现形式将会完全不同。这值得尝试,不是吗。

走到村口,村庄散落的木屋冒出白色炊烟,人们在烧柴火准备晚餐。山坡上有一丛丛灌木开出黄色小花,他把孩子交给她,她重新把伦珠背在身上。他脚步敏捷快速爬上山坡,采摘那些花朵。他说,这种花朵叫白蒿,花朵燃烧起来有芳香,煨桑时我们加上这些小花。同时它也是一种草药,可以止血,消除四肢肿胀,治疗疮疖和肺病。我们也用附近山里生长的植物泡茶,比如蒲公英、金丝桃、锦葵……对草药都会有一些基本常识。

她解下围巾,把这些花朵包裹在里面,在手心中放了几朵仔细观看。他和仁美一样,善于发现各种微小的美好事物,仿佛他们眼中所见的美好无处不在。这些男人的细心和敏感逐渐影响到她。

她说,我以前喜欢写作,现在也在写一个故事。前些日子在街上偶然走进一家旧书店,看到里面收集很多夏摩山谷地区的老照片,关于寺院、僧人、地貌、法会、仪式的黑白照片。其中有一张引起我的注意,是一对在犀地合影的男女。照片拿回来后我夹在书里。一天晚上,我突然觉得应该写个故事。

怎么写。

在心安静的时候,用直觉连接这照片上的两个人。一边写一边有记忆灌输在我的心中。这些意念自动成形化为文字。也许我会因此知道一些事情。

记得不要努力去写,而是让你的觉知在写的过程中自然流动。好的作品并非头脑造作,而是自性如实流露。这是一个回忆的方式。如同我们学习佛法,也是回忆起自性的过程。

她说,我想写一个完整的故事,写一本书,以后让它自己在世间漂流。在写作这件事情上,我其实已失去一切坐标,因为我无人可以对照、比较,像个石头缝里跳出来的猴子,无来源,也无师承、流派,更不归属任何圈子。我独来独往,一意孤行,好像在漫漫无边的大海中独自奋力游着,朝着自己的彼岸。这是一个人的路途,一个人的追索。与任何人或外界没有关系。但同时文字又与人、外界产生深入血肉的连接,这种连接来自远古深处,携带秘密而深刻的讯号。这是我对写作的感受。

所以你并不关心其他的人在写些什么或用什么方式在写,是吗。

写作只是一种个体的生命表达,彼此无法比较。每个人按照独特的生命质地和生命方式去书写。每个人只能表达他的心。

她说,前些日子仁美在净月寺对我传授教法。

仁美是你的桥,让你把自己献给真理。以后你走在学习的道路上,而不是为世间肤浅而琐碎的幸福活着。你现在拥有更广大的视角,需要通过闻思修的认真修持,去实践与经验这些真理所存在的状态。有了经验,自然会跨过困惑。如同燕子进出巢穴,内心清晰并充满自信,你进入法性的海洋也将没有丝毫犹疑。

7

他说,家人邀请你在家里住宿一晚,明早我送你回去寺院。我会打电话告诉仁美,让他不用担心。

她同意。一家人聚集在房间里,围着矮木桌吃晚饭。新蒸的牦牛肉包子,肉汤。村子里的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吃院子里种的菜,食用芥菜籽榨的油,家里养奶牛、羊,酥油和奶酪都是自制。吃完饭,每人盛一小碗酸奶,放上一勺白糖。这是她至今为止吃过的最为醇浓自然的酸奶。城市超市里售卖的完全不能相比。

他说,妈妈说明天早上想给你做藏红花甜米饭,挤下新鲜牛奶给你做奶茶。她想知道,你在我们家里做客觉得高兴吗。她说,是的。我很高兴。这里只有慈诚能够说流利的汉语。她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享受与他们在一起的气氛。他们见到她只能安静而善意地微笑着,她并不觉得隔膜或不自在,相反却有一种朴素而亲近的情感自然升起。这种感受,是她小时候即便在父母身边也未曾得到过的。成年之后也没有。而在慈诚的家人之间,他们那种和谐而亲密的气氛把她渗透。

孩子们也都乖巧。慈诚姐姐的女儿虽然年少,已学会帮家庭做很多家务,洗碗,扫地,照顾年幼孩子,晾衣服,背柴。老人们有威严。他们尊老爱幼,有周全的传统礼节。

他不喝酒,不吸烟,过午不食,准备出去给院子里养着的小黑狗和绿眼睛野猫喂食。她跟他一起出去。夜晚山上降温迅速,站在泥地上,仰头骤然看见夜空中浩瀚而清澈的星河,闪闪发亮,离人世格外近。她出神,忘记了寒冷。他站在她身边陪她一起看。这个瞬间,他们并肩在一起,毫无隔阂。他轻轻伸出手牵住她的手,说,你冷吗。她转过脸,看到他深邃而干净的眼神。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穿外衣,正冻得瑟瑟发抖。

他们站在开满白色繁花的大梨树阴影下,屋子里的人看不到他们。他把她拉向他,轻轻拥抱住她。这是一个踏踏实实的温暖的怀抱,发生得如此突然,却又自然而然,理所应当。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如同逐渐沉没于幽蓝无边的海底。呵,终于回了家,无尽流浪,无限疲惫,此刻可以安歇。

她闻到他衣服上酥油与各种香料的混合气息。他脖子皮肤上干净的男性气味。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切的思维与感受都静止。只感受到他的能量与温度,像距离合宜的火焰温暖着她,融化着她。他的怀抱有强烈的磁性,能够让她的头脑在此刻死去并停止所有念头。这个拥抱如同地久天长,但等他们分开时,也许只是过去几分钟。

她的心在此刻变得十分冷静。在一起时,他从没有表达过对她的喜欢或爱慕之意,只是温柔地善待她、照顾她、陪伴她。此刻他拥抱她,她没有感觉很意外或被冒犯,这个拥抱过于熟悉。熟悉得仿佛发生过无数次,无数个世代。她在回忆,但看不到他们之间关系的始终。

他用手心捧住她的脑袋,深切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以后你不是孤单一个人。我在这里。我是你的。

她说不出话来。很久才说,为什么,慈诚。我是一个经历复杂的人。

他说,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所有的苦来自无明,来自我们内心的贪嗔痴。这些苦难让你翻山越岭,穿越地狱,浑身发出因为努力而闪耀的亮光。我看到的是你心中的亮光。你在追寻。如真。这一切磨砺应使你成为更为纯洁的人。

她的眼泪流下来,说,请你爱我。

他说,是的。我爱你。

他说,黄昏回家前,你用手心捧着白蒿仔细欣赏,我当时想,我很久之前见过这个场景。一个女人背着孩子,还有我和母亲,四个人在塔边转动经筒一起祈祷。在梦里我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只见她穿着长裙,梳长辫,仿佛是山谷中的女人。在梦中我也见到她手心中的白蒿花朵,所有发生一丝不差。我知道,我在等待你。等待一个比我大五岁的女人。她长得很美,经历坎坷,有老人般的神情却有一双婴儿般的眼睛。

当我在机场第一眼看见你,我认出你。你终于来到夏摩山谷。我们会相爱。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才做的事情。

我以为自己是为仁美才来到这里。

这是第一步的理由。你真正奔向的人是我。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只金色绿度母小佛像,说,它是你的。如真。让绿度母真正驻扎在你的心中,与你的心识合二为一。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也是夏摩山谷赠予你的。

我很喜欢。

我把它先放在佛堂里。明天你回去寺院时,把它带上。

她回到他们已为她收拾好的房间。纯木结构,干净的新房间,炕席铺着玫瑰红锦缎被面棉花被子,铁炉里烧热炭,热水壶滋滋冒出热气。房间里暖和,他们欢迎来自远方城市里的客人,虽然没有办法畅快地说话沟通,但心意都在细微处。有时人的语言不也是多余的吗。虽然沟通也是重要的,如果仁美与慈诚不能说她的语言,她也没有办法被他们影响。曾经有过的在幻海长时间不发一语的状态,也许只是在等待他们。

脱掉外套,鞋子,袜子,她穿着内衣躺进被窝里面,看到枕头边放着一只保温杯,里面有热水。这应该是慈诚准备的。他的心细腻,对他人充满关切。她昨天在旅店里已洗头洗澡,身上没有什么不适,可以躺下就睡。隔壁是他们家庭的小佛堂,隐约传来慈诚持续而稳定的诵经声音。每天临睡前他诵持护法长仪轨。

在黑暗中听着他的声音,再次回忆他的拥抱。这个拥抱的质感与她以前遭遇过的任何一种都不同。那些拥抱大多来自肉身轻薄的欲望,而这个刚刚发生的拥抱是由深处的灵魂意识来连接。有觉知的能量与温暖具备力量,立刻传输到心里。因为心的清净,相比较日常的男人,受过心性训练的人对环境和事物有更多的温柔和包容。对感情的回应也更敏锐而细腻。并且因为持戒,他们不会去轻易伤害对方。

他的心开放、纯净,如同一面透亮的镜子照应出她所具备的同等特质。而此前,这些存在好像被重重地埋葬和遗忘。慈诚以真实的言行传递心念,她看到他宁静的处事方式,内心的平稳自如,没有日常人那般的焦躁、敏感,也没有比较、分别、评判、指责。在那样的时刻,他传输过来的情感与能量有强大的磁性产生,让时空停滞。

她低估和忽视了这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异族男子,平时他只是默默地陪伴在她身边。

在这个高山村庄的房间,她做了一个梦。与慈诚走过树影深幽的山道,两旁古树参天,黑影重重,青苔湿滑,月光如水,落叶踩上去发出细微碎裂声。对岸是荒无人烟的村庄,她站在溪涧边说,村子里没有人迹,这是空的村庄。慈诚没有说话,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夜雾升起,尽头是一座圆拱形古老石桥。他们停下来,并肩站立看着这座桥。对岸有古寺。黑暗中传来钟声,浑厚而清明,仿佛震碎心念。

没有想好是不是要过桥。此时在溪涧两边的树丛中,她看见到处都是闪闪发亮的萤火虫。

她说,你见过萤火虫吗。

在夏摩山谷没有这样的虫子。我没有见到过。

只有在腐烂的草木堆里才会有它们。有时候它们藏在竹林里面。但这里好多。

他说,我看一看。他跃到岩石上,矫健地攀住树枝,那里栖息着一明一灭无数的小昆虫。他用手指拈起一只,仔细地观察它。然后那只萤火虫从他手指上端飞起,慢悠悠飘走。

她说,小时候我觉得它们好美。

他说,所有发光的东西都是美的。

你看着萤火虫的样子也很美。很少有男人能够这样仔细地欣赏它们。

他从岩石上回来,看着她。这个世界此刻只有他们两人。萤火点点,如梦如幻。人间爱欲,海市蜃楼。这是童年时候的场景吗。这个回来的男人是谁。

他没有说话,抱住她,俯下身亲吻她。一个真挚而长远的亲吻,在融化一切界限与伤痕的亲吻。她闻到他口腔里干净得令人疑惑的气息。一般人的口腔里会有各种气味,但他仿佛没有人的气息。他们粘连,要合成一体般互相融化。他的灵魂柔软、通透、有温度和光亮。她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时空失去标记。她只知道,他们重逢了。这是一件遥远而亘古的事情。

然后她突然醒过来,心里清楚得像一汪冰冷湖水。凌晨四点左右,房间里的温度下降,露在外面的脸感觉到空气清冷。此刻她正睡在高山顶上,在夏摩山谷的慈诚的家里。她从千里之外的幻海来到这里,与这家人同吃同住。她听到隔壁佛堂的木门被推开,咯吱作响。是慈诚。他睡得早起来也早,生活保持自控。睡前醒来,做同样的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

他在佛堂里点灯,供水,点香。清晰而有力的诵经声音再次响起。

8

她脸上被晒黑,两颊渐渐浮出被阳光暴晒的红晕。头发长出很多,可以梳起和当地女子一样的发辫,用彩色棉线细细缠绕。能听懂基本的当地语言,跟人简单打招呼,去集市购物时可以与人说上几句。他们慢慢认识她。她走在街上,抱着孩子的妇女会亲热地拍她的身体。老人远远见到她,大声说,好美。你真美。老年人戴印第安人般的黑呢子礼帽,毫不掩饰的赞美也许是性情直率。

清晨和黄昏,她和他们一起绕寺院绕塔,磕大头持咒诵经。充实劳作,笃定修行。她感觉与一年前刚刚抵达机场的自己有很大变化,也许是融入阳光、土壤、山川、河流、当地的食物和风俗。夏摩山谷像个巨大的发酵罐,转化她内心在幻海曾经压抑的空虚、彷徨与迷茫。她得到一种深沉、自由、宁静、开放的生长。

迟迟没有作出决定。没有订飞机票回去幻海,失去回归城市的勇气。她需要转换生活方式,但不能总是停留在仁美身边。这会带给他麻烦,她留在他身边的时间已经太久。

仁美邀请她一起去附近村庄,瞻仰一尊据说会说话的度母像。慈诚开车带上他们和其他两位僧人。一百多公里之遥,这个村庄有座小寺院,因珍藏一尊珍贵的度母像而出名。度母像没有放在佛殿,保存在佛殿后面隔离而隐蔽的暗室。钥匙平时由两个人保管,不随便对他人开放。因为仁美的到来,寺院的管钥匙的老人已等候在那里。

他们爬上陡窄的楼梯,进入佛殿后面一间隐蔽暗室。老人在房间里擦亮火柴,点燃一盏大酥油灯,又由他们各自点燃一些小酥油灯。灯火的光亮洒开,她看到房间里有一张旧桌,陈放一尊五六十厘米高的佛像,被用布条紧紧缠绕包裹。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摆设,房间简陋看起来像间小储藏室。宝物被隐藏起来,并不轻易对人开放。烛火幽幽闪动,大家人挨人挤着。这是殊胜的机会,立刻开始诵祈祷文。

她站在后面,背脊贴到冰凉的墙壁。慈诚没有在她身边,与仁美站在前端。在她看他的时候,他正回头看她。他的眼神关切,很快回过头去。诵经结束,他们挨个上去把脸贴近佛像,仔细查看,佛像看起来没有动静。她没有上去,站在墙边静等。突然,她听到空气中有电磁波般的轻微噪音一闪而过,然后有个女人声音响亮地说出一句心咒。

这声音在虚空中发出,又仿佛是在时空的某处震荡回旋而出,明亮、优美、喜悦、温柔,像一股电流清晰入耳,遍满时空。这奇妙的感受让她恍惚,以为哪里出错。是有录音,是幻觉,还是错觉。她没有发问。大家鱼贯下楼。从幽暗的地方重新回到日光之下,眼睛漆黑一片。

声音在虚空中平白无故地发生,它是怎么引起的,它的来源在哪里,它又去往哪里,不可解释和分辨。仁美曾经说,不能解释和确认的事情,是存在的。无形比人所能想象的空间都要深远。只是人被粗重的肉身所困,障碍太重,无法与无形相连与沟通。

离开度母寺院,去附近的神圣瀑布。在山顶有一处地方常用来煨桑。依然是晴朗的天气,湛蓝天空飘浮白云朵朵,日光照耀几近把人晒得融化。山路滑陡,她知道无法跟上他们的体力和爬山技能,愿意留在山下等待。他们五六人,攀援上去的速度飞快,慈诚与智花还背着沉重的物品,煨桑用的柏枝、干柴、青稞、隆达、酥油等。他们是在野性的天地里长大的男人。

当众人抵达似乎已靠近半空的高耸山顶,她只能见到他们微小的身影。很快,火焰白烟熊熊燃烧起来,直冲云霄。他们洒隆达,大声呼喊,礼敬神灵。她坐在山下灌木丛中的岩石上仰望天空,看到出现一张白云形成的脸,很像护法神面容。一只大鹰飞过来,久久在山头盘旋飞翔。慈诚告诉过她,拉加罗是神取得胜利的字面意思。但内在含义是,一个人生命的内在,神圣的部分会胜利,负面的部分会被消灭。

煨桑结束,他们飞快地跑下来,红色僧衣在绿色山谷中鲜明耀眼。路陡直,下坡时困难,仁美滑一跤,摔在地上,慈诚伸手拉住他。互相开玩笑,气氛欢乐。

山谷深处的神圣瀑布,来自高山上的积雪,水源清澈。当地村民来此沐浴,认为能洗去罪障。在冬天,瀑布则冰冻成一条冰川。因为心脏的压力,如真走得有些困难。她试图默默跟上队伍。这段时间,她与他们在一起,生活、相处,很少意识到自己外来的女性身份,而觉得自然而然是他们其中一员。慈诚慢慢走在后面,让她跟随上他。他总是在关注和照顾她。仁美出于身份上的顾忌,不能离她太近。

她问慈诚,绿度母会说什么。

她的声音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听到。历代有很多高僧来瞻仰它,有些听到,有些听不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听到度母的声音。你听到什么。

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度母的声音。我不能想象她会说什么样的话。

她说自己的心咒,不会说其他的话。如果你能听到她的声音,那么你与她之间有宿缘。

刚才我很吃惊,有些震惊。这好像是无法被解释的发生。

如真,不要被我们的五官限制。人习惯相信被灌输的物质概念,觉得事物都应该按照世间的标准秩序去理解,但真正深处的奥妙只会以它的方式开展。真相不会以我们的偏见所定义的方式来呈现。举个最普通的例子,当你晚上看见天上一颗发着亮光的星星,你以为在此刻看见它,对它而言,它的光亮也许已一路远行走过数百万光年。它的光并不是在你看到的时候发出。与我们平行,有大量的能量振动及无限的时空。心识被粗重物质遮蔽的人感应不到它们的频率,体认不到无限。我们的理性与常识何尝不是一种限制。

再比如,我们现在存在于这里,这是仅有的一个时刻吗。也许我们只能看到此刻,而在无限中遗忘了彼此的整体性与交集点。人应如何看待当下背后无尽的时空背景,以及与过去和未来的关系。这意味着人如果无法放开心胸,提高理解的深度,也同样无法对万物或他人具备深度的理解。我们会仅看到肤浅的表面,发出狭隘的偏见评断与指责,却无法深入到对方的内在,看到一切的本来面目。看到重重因缘的深意。

没有这种洞察,我们无法理解世间任何的人、事、物。也不会有真正的爱。

他说,你懂了吗。

我懂了。

他微笑,说,刚才,我在绿度母面前立下誓言。我说,虽然我喜欢孩子,也不排斥婚姻,但我喜欢这个不想生孩子也不想结婚的女人。事实上,我爱她。这种爱出于我无数世对她产生过的看见,看见她的本来面目。这次仍是一样。所以,如果我和她相会并来到你的身边,我会重复以前的誓言。我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一如从前。

慈诚,我经历过太多复杂的事情。为什么没有很早的时候就认识你。

我们的相逢,需要彼此做好各种准备。对你来说,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感情的深度需要升级。如果对我们来说,今生比较重要的事情是相遇之后陪伴对方,那么某天,如果我们再次相遇,相爱的使命应该是为帮助对方解脱。这像是爬楼梯,意识需要一级一级往上提升,爱也是如此。

沿途走过由高大的橡树和松树搭成的浓荫,一路见到在风中飘飞的经幡。蜿蜒曲折的泥路通向开阔山谷。神圣瀑布,一道哗哗流淌的水流从山崖滑落,底下是清澈见底的水潭。他们挨个洗脸,洗手,把水泼在头顶。在旁边的草坡空地安置下来,搭起帐篷,做好炉灶。这些事情慈诚做起来最为灵活敏捷,种种细节都完美。他勤劳,心也细致。

仁美一贯不做任何劳务,身边众人会自发照顾他,大概是某种很细微的阶级身份的传统。智花拿出背筐中的食物,他们带着做奶茶和面片所需要的材料。慈诚起火,煮好大锅奶茶,先以食物供养神灵,用手指弹动奶茶三次,口中念诵。大家围坐分享食物。黄昏时收拾干净杂物,放回筐里,往回走。

这天,他们做完很多事情。她意识到这是仁美在对她告别。他知道她快要离开,想带给她尽可能多的关于夏摩山谷的记忆。

9

回到寺院各自告别,夜色已深。她跟仁美进到房间,知道他有话要说。在黑铁炉灶边,她拎起水壶,照旧添加炭块,灌满水瓶,清扫垃圾。走进仁美的佛堂,擦干净水杯,在那排永不熄灭的银制油灯里倒入酥油。给仁美沏出一杯热茶。

当她端着茶杯走进仁美的房间,看到他在炕上睡着。大概有些疲惫,他用被子裹住头部。她把被子拉下来,盖在他的肩膀上。他醒过来,睁开眼睛默默地看着她。

她说,睡觉的时候不要用被子裹着头。

小时候我经常这样,后来改掉。但有时觉得特别疲惫,情不自禁又变成以前的习惯。

也许小时候的你经常有担忧的感觉。

是这样。他说,他并不介意在她面前袒露真实的自己,那时主持法会,需要在很多人面前流畅而完整地诵经,刚开始的时候心里真的很紧张。在法会上一坐就是漫长的时间,不能随便喝水,不能离席去上厕所。始终要保持端正优雅的仪态坐在众目睽睽之中。

你喜欢这样的感觉吗,被别人膜拜,敬畏。

你觉得呢。

也许当你成为一个人群之中平淡而普通的人,会觉得有些不适应。

他明亮深邃的眼睛认真地凝望着她,说,不。并不是这样。我很多次想过不做这样的角色。在幻海那段短短的时间,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可以随意地坐地铁,去餐厅吃饭,在咖啡店里聊天,在你那里午睡,这是自由自在的记忆。也许是唯一的一次体验。我无法逃避自己在山谷中的使命。这是责任。

她把茶杯递送到他的面前。他盘腿坐着开始喝茶,说,你来了多久。

将近一年。又快到冬天。

他说,你有很多变化。现在的你,健壮、稳重而克制,有一股清净。在幻海初见到你时,你疲惫而孤单。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在这里,我很快乐。自我们相遇,能给对方带去支持和帮助,让对方变得更好。你耐心照顾大家,做很多事情。帮助很多人。

这是我愿意做的。但我知道也许应该离开夏摩山谷,不能一直在你身边,这会带给你负担。

我很快要按照寺院的安排开始闭关一年。慈诚会陪你去。

她知道他已知晓一切。她在他面前是透明无余的,无需隐藏任何发生,他知道她身上过去、现在、未来发生的全部。但他不会轻易吐露。

她说,我和慈诚决定在一起。

是的。我知道。

他说,我和慈诚从小就相识。我被认证为转世之后,他经常过来做我的伴读。他思维敏捷,辩经尤其出色,但从小性格叛逆,胆子大,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他的聪慧与野性让人出乎意料。你大概还不是很了解他。慈诚不光会画唐卡、做坛城、做酥油花,还会写书法、弹琴、吹笛子。我们这里的男人手都很巧,下厨房做饭,从农具到屋顶都能修理,做精细的木工活,雕刻祭坛、窗框,砌墙、盖房子,甚至缝制衣服和鞋子。他也许会做一切的事情。

他有很多事情都还没有告诉你。他不是仅仅你所看到的这样。

我们的个性不一样。后来他还俗,去过很多地方,有丰富的见识和眼界,但他并不执着于任何事物。我很少离开夏摩山谷。我没有身体的自由。

她说,以前我给你写信,曾经问你,世间有没有那种搭配完美、在一起非常和谐的人。你说有,只是人遇见对方,需要彼此福报相当。如果积累足够,两个人智慧与福德的资粮相等,才会相遇。否则就会错过。你还对我说,当我们孤独并且需要情感的时候,更需要用慈悲、温柔的态度去对待别人,也这样地对待自己。谢谢你指引我。

他轻轻点头,说,是的。如果我们遇见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在你等待他良久的时候,他也已等待你很久。亲密的连接可以无数世地维持,但一定是经由意识和心灵的彼此扩展和提升而得到。它不回避对方的痛苦,而是去觉知和治愈。与爱相逢,让生命完整,如同望见山岗上的满月落在心湖。

他说,我也有爱。但这种爱是给无数人的。我负载被注定的身份来到世间,要留在这个位置上完成任务,回报故乡、父母、信众。我已决定把一生供奉给夏摩山谷。这一世就是这样。

他背过身去,站在木窗边上,不动声色地看着窗外的院子。沉默一会,他说,你受到夏摩山谷的召唤,来到这里。它把深沉的情感与力量植入在你的身心之中,也唤醒你沉睡在内心的记忆。也许现在你还不能感受到更深的内在,但某天,你会知道并且体会到这种灌注与存在的永恒性。某些事物,要在我们与之别离之后才会明白与它们之间的真正意义。

夏摩山谷的天空经常是碧蓝空彻的,这里的太阳、月亮和星星看起来都更为明亮。我们离天空很近,空气纯净。这里的人看起来不过是很普通的人,也有各种需要面对的现实,而且并不富有。但他们心里富足,有广阔而深远的视野看待时空与外境。因为有信念,他们不幻想、不等待任何可以救赎自己、接纳自己的工具。知道自己才是支点。只有对自己的接纳与救赎,才能获得新生。

我们并非是为来世而放弃今生。只是一旦对世俗生活产生出离心,就不可能再固守物质与时空的限制。而会像纷纷收拾行装的旅人,知道此地不是永久的故乡,要准备下一站。

但人无法预料自己的意识是在提升,还是在堕落。也许某世有过很辛苦的修持,为了弥补一些功课,完成心愿或实现诺言,必须又回到原地兜兜转转走上一圈。生命中充满太多的未知和可能性,背后都是因缘的操纵。因果的法则比筛过的面粉还要细,人的肉眼无法看到。

你是说,人有可能在这个台阶上提升,但也可能是后退。或者在后退与提升之间徘徊及反复吗。

我们无法彻底根除生命中的染污和习气。一世的时间对经历无数躯壳的心识来说,只是火光一闪,一弹指间的明灭。我们在各种身份之间过渡,忘记了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唯一可储存的是习得的般若智慧,积累的爱与慈悲。这决定心面对觉醒的速度。

你读过很长时间的般若经,里面有四句:除无明暗见智慧门悉本源,次第资粮悉由般若所出生。因缘聚合刹那殊胜言语断,般若大海无增无灭子母会。 要等待这样的时刻。

她说,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有这样全心全意对待过一个在世间存在的人。

我知道。

这好像是一种很彻底的深切的爱,但在这种爱里面我没有看见自己的欲望。没有想占有你,与你建立世俗的关系。同时感受到你在我心里的珍贵如同珍宝。也许你对我的接纳,需要付出更大的勇气与信任。但你具备这样的容量,可以接受我的全部。

他微笑,说,我知道。这是我出现在你面前的原因。我对你有承诺。在你的所有世我都会指引你。

如真,记得,如果你学会如何去爱,这种爱可以延续在任何人的身上。我们通常会认为爱有限度,有条件,喜欢把它切分并划下界限。有限的爱最后只会成为牢笼。如果扩大它的范围,拆除它的界限,会发现内在的潜力无穷。我们可以做到用爱供养任何一个人。

闭关结束后,能不能再来幻海。

我与你在幻海相会只有一次。我对你的任务已完成。我了解你,知道你需要什么。我能够给你的,是这些。我给予你的有限。慈诚会陪伴和照顾你。你要记得与我相遇的意义所在,记得我们在净月寺发的信愿。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颗看起来很老旧的乌兰花松石,用一根发黑的红绳串着,同时还串着一颗洁白的鹿牙,一颗有小洞的粉红色珊瑚珠。他说,这是我祖母戴过的东西。她送给我,现在我送给你。希望你以后不管走在哪里,祈愿它使你趋吉避凶。最重要的是,你要记得,无论外界显现出什么,在修行者的眼中,没有悲喜或是非,一切幻化都是自性的清净显示。一切都是圆满自如。当下就在这本性的状态中解脱。

记住我刚才说的所有的话,要保持轻缓、渐进、有毅力的修行。我们不会分离,我跟你在一起,没有变化。当你任何时候需要记忆我,观想心脏敞开,像翻开的拳头。我在那里。

他已说清楚全部。

她想拥抱他,紧紧抱住他。但知道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她看着他的眼睛,内心所有的疑问荡然无存。当他在她的身边,她的身口意被自动澄清,像一面湖水,除了反射宁静再没有其他。他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此。他们之间并不需要朝朝暮暮,如影相形。他出现过,不会消失。

她对他顶礼告辞,起身打开门走到院子里。智花拿着手电筒站在外面等她,他会把她护送到旅馆。仁美站在房间门边,看着她。一轮圆月当空,白晃晃的月光像水一样流淌在院子里。她想起在净月寺的那个凌晨,此时感受到与他之间强烈的连接,也感受到他内心忍耐着的某种悲伤。但这种悲伤很快化作透亮的气流,温润的慈悲流淌其中,融化时空,也融化他们此生的限制,在性别、身份、现实上的种种差异和隔离。

她在他面前跪下来,想被内心的佛性降服。身体微微颤抖,滚烫的热泪顺着面颊流下。他靠近她,犹豫一下,伸出右手抚摸到她的头顶。她感受到他的掌心传递过来的热量。同时听到他浑厚的嗓音发出嗡嗡作响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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