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美(2/2)
你不能这样做。
这决定于你会怎样做。
慈诚帮她在寺院边上订好旅馆。旅馆在当地有百年历史。老板娘能说流利英语,据说以前很多来山谷观摩或探索的西方人在这里住宿。大厅地面铺水磨石,这种复杂工艺现在很少有人做,用灰泥拌匀小石子压碾,打磨得温润光滑仿佛可以在上面滑冰。木楼梯造型古朴,通向廊道两边的客房。墙壁上有手工彩绘,画着吉祥八宝。
她在柜台边办手续。老板娘说,你又回来了。她一时愣住,不知道这个妇人在说什么。但这个身材结实、戴着阔气的红珊瑚长项链的妇人并不在意,她一边做登记一边说,你是不是要住一段时间。
是的。
要小心。来到夏摩山谷的人最后都舍不得走。
她笑,与老板娘闲聊几句,问,这家旅馆开了很久吗。
夏摩山谷没有游客,它不是旅游地。但我们是家传的店,以前主要是接待新年从远地过来参加晒佛节、灌顶法会的当地人,还有过来看病、问卦的。现在西方人来得少了。我的旅馆里还住过一些看起来很普通的修行人。
她指着楼上,说,你住的房间对面角落,以前有一位女子长住。她是我祖辈开店时的房客,那时也叫日玛旅馆。听家里老人说,她住了二十年。这个女人老的时候就跟夏摩山谷的本地人一模一样。后来她在房间里去世,被发现时穿戴整齐,在床上禅坐跟平时一样。他们之后把那个房间布置起来,不再住客人,摆放经书当作小佛堂。
她孤身一人在这里吗。
她去世之后,寺院给她做了火葬。她的骨灰被带到她女儿那里,据说要洒在恒河。夏摩山谷有魔力,与它有缘的人会被召唤。最后他们愿意死在这里,把山谷当作此生终结的归宿。
她走进三楼房间之前,先看一眼对面的房间。褐色老木门上绘有彩色图案,一只右旋白海螺立在芍药花之上,门紧紧关闭。她打开门走进自己的房间,里面整洁,有热水,有卫生间,这就足够。拉开窗帘,楼下是一条东西贯通的长街,两边有各种杂货店铺,男女老少穿着当地袍子,说着她听不懂的话。间或经过马匹、狗、山羊,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岗。仿佛与世隔绝。
黄昏温度降低,在长裙下面她再穿上一条贴身羊毛长裤,用热水洗脸,抹上厚厚一层保湿霜。短发已变长,漆黑茂密,生长极快。她穿上黑色羊毛大衣,走下楼去。慈诚在大堂正与老板娘闲聊,神情轻松。他等着接她去见仁美。看到她下楼,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注视着她。他看到她的耳环。她在古董市场买的小颗老松石和红珊瑚,用银线串起缠绕在耳针上。
他说,我的奶奶、妈妈,她们都有这样的耳环。这是很古老的山谷里的耳环款式。女人常戴这种样子的耳环。她说,这是我随便用手做的。
他们出发,沿着寺院曲折蜿蜒的土巷走去僧舍。北边是形状如同狮子和大象的高山,南边山坡上遍布绿色柏树,东西走向的清澈大河,发出淙淙流淌的水波声音。沿着土路走到靠近山下的一个小院,从围墙来看建筑面积很大,造型古朴的木雕大门上悬挂黄铜门环。门边有棵老松,枝干苍劲,形状清奇。
慈诚说,这棵松树,是很久之前一位寺院里尊贵的老仁波切栽下的。当他圆寂,肉身被火化,剩下的骨头上出现自然成行的白色经文,舌头与心脏没有烧毁。仁美是这位仁波切的后几代转世。他六岁的时候被认定。
6
她第一次知道仁美的身份。之前他对她提起过一些关于自己童年、少年的往事,对身份却只字不提。当他来到城市从不显露任何特殊之处,从不计较别人对他的言行态度。他让自己看起来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现在她知道他身上那种特别气质的原因所在。
慈诚扣响铜环,很快里面传出有人热热闹闹地叫嚷着跑过来开门的声音。两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僧人探出脑袋,壮实活泼,晒得红红的脸蛋,穿着合身的小僧袍,眼睛闪闪发光。他们走进花园,此刻是冬天,花草凋萎,生机暗藏。慈诚对她介绍,这花园里有些花是他过来种的,有波斯菊、万寿菊、牡丹花、大丽花、杜鹃。这都是山谷中的人喜爱的花朵。后来又种上一些石竹、鸡冠花,仁美也都喜欢。
他们走到最高处的木结构房子,门窗边框雕刻精美,颜色暗沉。看起来是很老的房子。推开门,仁美在客厅里等她。他穿着整洁的藏红花色僧衣,高底黑色传统僧靴。头发短短的黑而浓密。皮肤好像更黑一些,人却敦实。她跟随着慈诚的动作,屈身向前对他顶礼。他站在那里轻声诵经文,接受他们的见面顶礼。
等她站起来,他看着她微笑,说,你终于来到我这里。
房间里有铸铁火炉,烧着炭火很暖和,铺着厚厚手工地毯的炕床,很少但是精美雕刻的彩绘家具。黄铜鎏金的佛像整洁地摆在神龛,边上有用丝布盖住的唐卡。书柜里摆满各种手抄的或印制的经文与书。墙壁上挂一幅书法,是一位故去的圣人的手迹。桌上摆满水果、点心、饮料,累叠成丰富缤纷的样子。这是招待远方宾客的礼貌和热情。
她献给他一条洁白的哈达,他把它又挂回到她的脖子上。他见到她并不遮掩喜悦的心情,眼神闪亮看着她微笑。他的面容、眼神和微笑丝毫不陌生,仿佛昨天才刚刚一起在桌子边读完一章书。她带给他的礼物,是一匹有如意祥云花纹的黄色缎子。偶然看到这匹缎子,直觉这是与仁美相称而匹配的礼物,现在看来她是对的。
仁美说,寺院在十五即将举办新年法会。附近的村民过来参加七天的新年祈福。你一起过完法会,然后我帮助你安顿父亲的骨灰。
她说,我打算在寺院附近住一个月,调整身心。并不着急回去。
他说,很好。我们会照顾你。
六个小僧人寄住在这里,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僧人和一位年老的僧人,与仁美同住,也是在身边照顾他的人。他们对他的态度恭敬尊重。慈诚在旁边给铁炉添柴,烧热水倒茶,又去厨房帮忙做饭,晚上准备吃西红柿羊肉汤面片。慈诚把衣服袖子卷起来,洗干净手,在搪瓷盆里揉面团。他们干活的样子熟练而有秩序,不慌不忙,一边彼此轻松地聊天。时常因为开着幽默的玩笑发出笑声。
外面已夜色漆黑,一轮皎洁的月亮爬上西边山顶。热气腾腾的面片出锅,大家围坐吃饭,其乐融融。有人端出来一盆煮熟的红皮土豆,剥土豆皮,吃热乎乎的盐水煮熟的土豆。慈诚在炭炉里塞入一把高山杜鹃干树枝,芬芳的枞叶点燃起火焰,再增添干杜松和柏枝,房间里充满植物辛辣而清新的芳香。喝完茶之后,慈诚说把她送去旅馆,他也要回家。与仁美告辞,约定第二天她再过去他的院子。
明天开始由仁美身边的侍者,那个年轻僧人智花来照应她。智花是皮肤白皙面容清秀的男孩,话语不多心思细密,经常微微笑着。她跟随慈诚走出僧舍准备返回旅馆。他们今天相处一整天,从机场开车,冰雪公路上的两百多公里,在卓玛拉钦山口煨桑,并且说了很多话。他并不令人觉得疲倦,时间过得平缓而安宁。不知为何,与他没有丝毫陌生。这个初相识的男人,他一直都在照顾她,热心给她介绍,充满善待的热诚。
他们慢慢在夜色中走路,经过寺院东侧白色佛塔。很多人在寒风月色中聚集绕塔,年迈长者,有男有女,顺时针绕行,手里持念珠脚步迅疾,一边不停持咒。有些则在外围磕大头绕塔。他说,经书中曾说:凡是任何塔庙巡礼者、正在漫游者有净信心,将来死亡,于身体败坏死后,将再生于善趣的天界。 不管如何,在夏摩山谷有强大的能量频率,这是无数世修行者们留下来的境界和清净心愿。在这里,信仰是人的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人们不是有求于神,而是与神共存。
他说,这是寺院最古老的佛塔。在塔的基部刻有一首古老的梵文偈子,翻译过来大意是说:不追回过去,不期待未来,凡过去已舍,而未来未到。但若现在法,处处观察之。不惑不动摇,智者当增进。
他说,这种塔的建造结构,象征构成自然世界的四大要素,最底层代表大地,中层供奉着舍利、照片、珍贵佛像等圣物,代表水。再往上是圆柱形塔颈,象征火。顶部安放新月围绕着的太阳,象征太空和空气。塔的底部和中部大多刷成白色,顶部镀金。佛塔有重要意义,它代表佛陀的灵魂。
在山谷中据说生病的人如果不断绕塔会得到神秘的祝福。有些身患重病的人,放弃在医院治疗的希望之后,在寺院边上长住。他们放下一切的事情,每天只是绕塔转经,虔诚祈祷。据说有些人过一年半载之后,身体开始逐渐好转。这样的事情常有。去年我母亲心脏觉得不舒服,她每天来这里绕塔,在佛殿做大礼拜。现在她的心脏很健康,没有什么问题。
在旅馆门口他跟她告别。空气冷冽,一轮明月挂在边上即将圆满。他说,过几天我也来参加仁美的法会。如果你愿意,我想在合适的时间邀请你去我家里吃饭。我家就在附近的村子里,离这里大概二十公里。村子边有一座不知如何形成的佛塔,比这个寺院的历史还要长久。也许你会对它有兴趣。她说,好。我想去。
她又说,今天没有见到顿珠。他是我在幻海认识的第一位僧人,后来认识仁美。他陪着仁美回来夏摩山谷。
他说,顿珠回来三个月后还俗了。在法会中认识牧区来的年轻女孩,突如其来的爱情。他喜欢这个女孩,决定与她结婚。现在他们在县城文化广场附近开一家佛具店,生意不错,生下一个男孩。他依然虔诚做很多供养。对仁美也很照顾。
现在还俗的僧人并不少。
是的。发心也不一样。
顿珠想体验他以前没有感受过的世俗生活。你是为了检验自己的功力。
我也一样在体验。但可能他认为人间的苦是一种乐,而我认为人间的乐实质上是一种苦。他想体验乐,我想体验苦。我们的感受不一样。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其实你长得很像这里的人,头发漆黑,眼睛很亮,牙齿白,额头宽,眉毛粗浓。等你的头发能够编成长长的辫子,就和夏摩山谷的女人们一模一样。
他搔了搔头发,略有些害羞,对她说,现在可以告诉你,其实我昨天早上发生过一起车祸。我下山,搭载一位抱着婴儿的妇人,一位老人。山路遍布冰雪,通常这难不倒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车子突然失去控制,慢慢往山崖滑去。当时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能惊慌。妇人抱着孩子哭起来,老人数着佛珠闭着眼睛一直默默持咒。我向绿度母专注而全力地祈祷。在最后一刻,车子扭转方向直接冲向山坡,车头撞瘪,但人都没事。实在万幸。今天我借用别人的车子。
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危急的惊吓,不知因何而起。后来仁美叫我去接你,我知道一定是缘分强烈的人要来到夏摩山谷。我或许已把某种巨大的障碍去除,这样你会顺利地抵达这里。而且会有很好的事情发生。
他说,再会,如真。很高兴见到你。
7
冬天的山谷,早上七点天色仍一团漆黑不见手指。八点微微发亮,她穿上长裙、大衣,包上羊毛大围巾,戴上手套,走出旅馆房间去寺院绕行转经筒。当地人走过空旷长街陆续向寺院中心汇聚。他们每天都会开始这个仪式。她加入众生的队伍仿佛一颗水滴汇入大海。
背着幼小婴儿的年轻少妇,步履蹒跚的老人,走路矫健的青壮男人,牵着孩童的中年妇人,也有行走不便腿有疾患的人。有些走得快,纷纷越过她。他们一边念祈祷文一边用力拨动经筒底部的木制推把,让它们呼啦啦转动起来。转动的频率让心变得宁静。彩色涂绘的大经筒漆面斑驳留下岁月的痕迹,经筒里装藏经文,表面镂刻六字真言。每一次转动代表无尽的祈祷,把虔诚的身口意供养给神灵。
围绕金刚顶寺顺时针转一圈,需要一个小时。转经道是沿着山脚开辟出来的一条步行土路。两边的巨大山岩的表面雕刻、绘画佛像和六字真言。小路边到处堆着玛尼石,也雕刻着彩色佛像和梵文。一块小岩石被众人的手抚摸得油光润滑。在路边,两位男子拿着口袋对每个经过的人分发糖果。他们在做布施。她接过两颗水果硬糖。想回去仁美的房子之后把糖果供养在佛陀像前。
转到山腰上时,太阳破晓,灰白色云层穿透而出的金光万丈,洒落在苍茫山谷之上。寺院庄严的重楼亭阁从晨雾中凸显,金色殿顶闪闪发亮。寺院开始传来响亮的祈祷鼓、铃鼓和海螺声音。僧人在清晨把杜松、柏枝、野蒿等芳香的植物堆放在一起,洒上红花和酥油,放在长柄小勺里或去屋外的铜盆里烧掉,用纯净的烟雾净化供养神灵。净化环境与人的各种无形污秽,去病免灾。
群山高耸起伏,人们安然生息。空气里弥漫着咒音和煨桑的芳香烟雾。崭新的一天开始。
在佛塔旁边的空地,聚集众多做大礼拜的人。他们带着垫子、水杯、食物,不断起身和匍匐,做几百个大礼拜。最后热汗湿透头发、背脊,是放下我执与骄傲的过程。然后坐在一起喝茶、休息,逐渐成为一个安静而愉快的聚会。之后各自回家开始进食和劳作。
当地人大多穿传统羊毛袍子,男人戴毛呢帽子,耳朵上戴着绿松石。女人则在袍子上缠一条红色绸布腰带,梳着满头细细发辫。她们通常晒得黝黑,脸上总是微微含笑,习惯把婴儿背在背上,整天忙忙碌碌。这些人举止缓慢,很少急躁,有轻松而温柔的性情。在这里,每个人知道他们的身心重心所在。信念降服物质世界的急躁、混乱、嘈杂与空虚。
她的生活也因此变得简单而充实。早起晚睡,过午不食,劳作,绕塔转经,做功课,祈祷。去小僧人学校给他们教语言,并照顾他们的日常事务。去仁美的厨房帮忙。寺院即将开始新年法会,僧侣们忙忙碌碌开始准备,各种法器、道具、乐器、衣服、食物要事先安排。仁美的僧舍人来人往,很多人过来商量、拜访。从牧区过来朝圣与希望见面的信众,带来新鲜的羊肉、牛奶、酥油或酸奶。
这时的确需要有人帮忙。她是女人,在当地习俗里更应做这些事情。煮茶,做饭,打扫院子,清理厨房,购买东西。铁炉上放着大茶壶,把水烧开,一次次倒茶,续茶。有时煮着开水或面条,把身体靠近火源,把手贴在锅盖上取暖。没有水管,每次做饭,需要去院子里的水龙头下面接水,拎水桶上阶梯运进厨房。水龙头若不及时埋在棉被下面,很快就被冻住。
早餐通常是奶茶和糌粑。仁美起来之后洗干净双手,用一根孔雀翎或一种吉祥草,在房间和庭院里洒净水,口念咒语,然后供水,供香,供花和灯,诵经一两个小时。他在用餐时不说话,学习时保持静默。认真研读经典著述,需要跟随老僧医学习医学知识。有时练习写书法。经常有人来拜访他,寻求卜卦、开示或商量事宜。他的生活不讲究排场,房间里只有简单的必需品。从不囤积多余的东西。自己所有的,总是慷慨大方地赠送给遇见的需要帮助的人。
有时仁美与智花有事外出,不回来吃午饭。她独自留在僧舍,把地扫干净,擦灰,拎水,清洗枕巾、床单、被套。把早上剩下来的面片煮热,放一些西红柿和青菜,盛出来端到院子。中午阳光热烈,照在额头上似乎要把人晒得融化。搬一把小凳子,在露台上看着远山慢慢吃饭。不时有红嘴的黑色飞鸟咔咔鸣叫着飞过。四五只野猫经常出现在屋顶上,在杂草丛中蹓跶。跑过来喵喵叫着讨要食物。有时也有野鸽子飞过来,乌鸦用嘴衔着短树枝飞来飞去筑巢。她拿剩余的糌粑和肉喂它们。
并不是总有这样的空闲。临近法会,需要和僧人一起做大量的酥油灯。准备几百盏小铜灯,插上棉捻灯芯,挨个倒上融化后的酥油。清洁和擦洗被使用过的酥油灯空盏,以及跟随他们学习做朵玛。朵玛是用酥油和米粉或面粉做成的供品,涂上颜色,雕刻成复杂而漂亮的形状,用以供奉在祭坛上。也要用大铁锅煮大量奶茶提供给来自四面八方的众多信众。这些活儿不但劳累而且要付出大量的细心和专注,否则容易做得不够好。
仁美这几天有些咳嗽。他不太懂得照顾身体,仿佛离肉身总有一些距离,还没有真正熟悉身体。自法会开始他每天要去大殿主持,在经堂为大众诵经、讲法。早出晚归,进入高强度的竭尽全力的状态。她能够见到他的机会不多。
黄昏如果有时间,她也去大殿听法会诵经。佛堂大门有镀金铜式花纹,推开门,里面密密麻麻坐满当地人。她挤进去找到一个角落,坐在带着孩童的妇人中间,男人在另外的位置。殿堂里气氛肃穆,窗户是封闭的百叶窗,光束由高处的墙壁窗子射进大殿,照亮一排排黄色坐垫。花瓶里插着孔雀羽毛,盛满酥油的大黄铜灯盏,灯芯燃烧火焰簇簇。木柱上挂满色彩绚烂的窄条绸带和织品,天花板垂下来各色丝绸镶拼起来的圆柱形装饰。在后壁和侧壁的佛龛里有许多镀金小佛像。
有人拎着茶壶倒甘露水,众人纷纷伸出手心迎接,喝几口,剩下的抹在额头和头顶。她在他们当中,不觉得隔膜,生疏。不觉得与他们相隔过于遥远的文明。
仁美和众多僧人交替的诵经声音在传送。她第一次见到他穿上锦缎华丽法衣,戴上高高黄色法帽,坐在法台上,接受礼敬和供养。附近的村民全都围聚过来参加新年祈福,排着队,挨个给他献上哈达、苹果、礼物,等待接受他的摩顶和祝福。仁美笃定、稳重、有威仪。这是另一个他,也是他的组成部分。他从小被严格训练,为了日后成为这样的一个人。这个人属于很多人。
他内心清醒,没有任何狂妄与骄傲。在日常生活之中,言行举止显得得体、谦逊,从不显露自己身份的优越。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仁美。法会持续到晚上九点,以仁美在最后长时间的一段诵经结束。他用孔雀羽毛和吉祥草把碗里的红花水往台下轻洒,持诵经咒。大家纷纷走过去,顶礼他的法座。仁美在其他僧人的簇拥之中离开佛殿。
等仁美叫僧人唤她进他的房间,他已脱下华贵精致法衣,换上平时的普通僧袍。他面色疲倦,但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他微笑着对她表示歉意,因为很少有时间能照顾到她。
他说,在这里,你觉得冷吗,孤独吗。
没有。在经堂里和大家一起坐着,听到你在法座上诵经觉得很熟悉。在我家里,有一天早上我醒来,也听到你在房间里诵经。
是的。时间过得很快。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面容,问,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是的。在山谷里度过的每一天,与大家一起生活,感觉自己从内到外透亮起来。像一盏被点燃的慢慢亮起来的灯。
她说,在法会上,你对大家说话,给众人诵经,我看很多老人和男女掉下眼泪,只可惜我无法听懂。但我仿佛能够感受到你在说法。你的身行对我来说是最直接的说法。她停一下,问,仁美,能不能教我学习。我想请求你做我的上师。
他沉默一会,说,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修行人,还需要很多时间去学习。我不够优秀的能力做你的上师。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为你介绍寺院里学识渊博备受尊敬的老僧人。
但缘分引导到我前面的人,是你啊。
如真,不要着急。要多观察我。如果我们有这样的缘分,它会自然来到。
如果在以前,他的拒绝会引起她的情绪。觉得自己不配被爱,不值得爱,才会被拒绝。她会认为应该是自己不够好,仁美心里有顾虑,所以不接纳她,心里由此产生自责和惭愧。她观察到这股情绪,但没有以往的翻江倒海。也没有做出如同往常那般的自我讨伐。只是留出一个空间,观察这股情绪。这个空间是怎么产生的。突然她发现,自己具有了检查内心深处关于接纳的能力。
她照顾他吃饭,给他倒茶,盛汤。等他吃完饭,小坐一会,起身告辞让他好好休息。仁美起身把她送到门口,他只能到此为止,在这里有身份的限制。智花打开手电筒,陪着她走过寺院小路回去旅馆。
走进房间,仁美发短信给她,你到了吗,今天很累吧。这是他的温柔,像涓涓水流,是她熟悉的他的方式。他说,你需要找到和维持与自己的深度沟通。与自己相处,观察和感受内心的发生,体会到它们的生起、熄灭。这是一种重要的进入。尝试不断深入。他们照例在短信里说上几句话。这是他对她的引导。必须等到法会结束,他才会有时间照顾到她的需求。
她做功课。在卫生间打开热水冲淋身体。经过白日劳作,此刻洗去身体的疲惫与酸痛最为舒适。晚上寒冷,盖了厚棉被。她孤身一人,睡在异乡山谷的旅馆房间,心里并无一丝孤单或忐忑。扭开台灯,依旧阅读《大智度论》。
读到:观照事物真空的人,先有无量布施、持戒、禅定,他们的心柔和而顺道,各种烦恼少,然后修得真空之理。而在不正确的见解中没有这种事,只想要以妄想分别的不正之心取得空。好比种田人,起初不认得食盐,看到贵人拿盐放入各种肉菜中来吃,就发问,为什么放盐呢。回答说,因为这种盐能使食物味道鲜美。此人心中便想,这盐能使食物鲜美,盐本身味道一定很好,就空手拿上一大把盐放入口中吃起来,又咸又苦,损伤了口腔,于是就问,你为什么说盐能作美味调料。贵人说,傻瓜,这要考虑计量多少,和合其他主料,味道才鲜美,为何单纯吃盐。无智的人听到空解脱门而不行各种功德,只想得空,这是不正确的见解,断灭了善根。
这一段让她微微有些发愣,心里涌起众多感触。她在夏摩山谷所做的,正是遵照如此教诲而行。临睡前,她坐在床上,垫着枕头,在笔记本中写简短日记,最后抄录了一小段话:你所做的一切,你所吃的一切,你所供养的一切,你所布施的一切,以及你所行的一切苦行,该全奉献给我……于此舍离之道中,将心念凝注于我,你必得解脱,必到达我。
合上本子关掉台灯,躺下来安心睡觉。
8
与恶龙缠斗,凝望深渊。这条恶龙来自内心。
当爱欲如汪洋沉沦,心变得软弱而贪婪。当爱欲熄灭,心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冷酷,坚定,并因此充满封闭而黑暗的力量。这是沉重的代价。肚子微微凸出,孩子在一天一天生长。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事情,但很清楚目前她不能处理。她要拿到钱,看到他的底线。这种强烈的对抗与报复,在心里冷静地燃烧。
某个深夜,四五个强壮的女人突然出现在屋外,骗她母亲开门。冲进家里客厅,一言不发扑过去揪住她头发,一阵掌掴踢打。她知道这种暴打的目的是让她失去孩子,但她不会让她们得逞。她猛力挣脱,奔到厨房里抽出一把雪亮的菜刀,紧紧捏在手里。她说,谁再过来动我一下,我马上劈死她。她的眼神和表情凛冽发光,额头上伤口的血流进眼睛里。她看起来准备不惜性命。当她挥着刀往客厅里走,女人们惊慌失措夺门而出。
母亲追问,她再也无法隐瞒,直接说完所有的事情。母亲深受打击。她对母亲说,你不要管这些事情,我会处理好。她用酒精棉花擦手臂、脖子、脸上被抓打出来的血痕,额角碰伤血流不止。她说,我不会受欺负。你只要管好自己。你不必再给我增加麻烦。你什么都不要说,不要做。我自己来说,我自己来做。
期限到,他递给她一个存折,她打开来看,上面打印着她的名字。还有数字,一百万。他说,我已帮你约好医生,明天上午你去医院做手术。时间拖得越晚越对你身体不好。
她说,你是在为我想,还是为你自己想。你的投票竞选也马上要开始了吧。
好自为之,不要把自己和别人都逼上绝路。
我没有别的路。我只有眼前这一条路。
她第二天一早即去银行,核查这笔钱。柜台人员对她说,这个存折是假的,里面没有钱。他们没收了这个存折。她的心像一潭冰水寒冷彻骨,又像熊熊烈火被泼上热油无法自制。走出银行,打车直接去他的单位找他。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机警马上去核实。他本来试图先骗她去医院做手术。他开车带她去僻静地方说话。此时他被她彻底弄怕。在高速公路上,他们开始争执。
他被她逼到崩溃的地步,歇斯底里辱骂她,你是祸害,害所有的人。我绝对不会给你钱。随便你怎样,我们一了百了。她的脑袋在某个瞬间嗡地嘶鸣一声。她说,那么一起去死吧。她扑过去,抓住他的方向盘,用尽全身力量死死摁住。他的车子正全速行驶在公路上,前后还有车子。他即刻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求饶,如真,理智一些,快放手。我求你,我求求你。
他脸色煞白,语调颤抖,整个人像堆烂泥。一反刚才的理直气壮态度激烈,软弱得像条被铁棒打伤脑袋的狗。他怕死。是的。人在死亡面前多么卑微。她放开他,说,一个星期。这是最后的时间。你拿一百万现金扛到我家里。现在我只相信现金,这是你的欺骗造成的。否则我们同归于尽。
她回到家,看到母亲流泪满面,神情惶恐。母亲对她的所作所为极为不安。阿姨也来到家里。阿姨是基督徒,正在安慰母亲,带她一起做祷告。“我的万能的主啊,请宽恕我们的罪……”在短短的这段时间,母亲深深虔心信赖宗教,对生活的严酷安排实在无能为力。她抛开她们,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拉严窗帘,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她想闭上眼睛长长睡上一觉。
跟小时候一样,每当伤心、脆弱、难过、困难的时候,她都想盖上被子睡一觉。最好这一觉无限长再也醒不过来。除此之外还能如何。无人倾诉也无法寻求安慰,她只有自己。或许还有肚子里这个在长大的孩子。孩子在分担她的愤怒和无助。在她没有办法照顾好自己的时候,她没有能力去照顾对方。时间一到,她只能把孩子送回去。
黑暗中仿佛他还在背后,紧紧挨着她,抱住她,柔软而炙热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脖子,被抚慰的灼热的肌肤。那被留恋和痴迷的爱恋,为何人与人之间的欢愉如此短暂而善变。如真。有人在温柔地呼唤她,深深长长,仿佛她是他的心里唯一在爱着的人。这个人,是他,还是他,还是他,还是另一个他。
她一直在追寻这个人。她没有得到。她仍旧孤独一个人,四肢有时微微抽搐一下,仿佛跌落无尽深渊。肚子里的孩子开始游动,她轻轻抚摸肚子,低声说,请你原谅我。我目前无力自保。你以后再来,以后再来。然后她闭上眼睛睡过去。
一个星期后,他开车过来,深夜敲开她的家门。搬来两个大纸箱子,里面全是一捆一捆的钱。他说,这是一百万。她相信这一次他没有任何别的花招,这些纸币值得信任,她已用行动告诉过他,如果他欺骗她,她绝不放弃绝不饶恕,能够以死相搏。他任何一个小动作小计谋都不会得逞。她必须达到目的。
她收下钱,对他说,好了,现在你可以彻底回归你的日常生活。需要我写收据给你吗。他说,不用。临走前他说,你不要留在这里,走得越远越好。以后你会下地狱。自始至终他不愿意正眼瞧她一下,也没有正眼看过一眼她的肚子。
她微微笑着,挺着已经显形的肚子,温柔地说,你不用替我考虑这么远。我在活着的时候,已经来回地狱很多趟。刀山火海经历无数次,我不害怕。我知道地狱是什么滋味。要害怕的是你们这些伪装正直、善良、有责任、有爱的人。我帮助你看清你自己,但你会承认你的失败吗。真正需要害怕的,是你们这一类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去地狱的人。
她把现金存入银行。当天晚上肚子绞痛流血不止,母亲把她送进医院。孩子状况出现异常,即便出生也不会健康。母亲替她做出选择,马上放弃孩子。她心里想,孩子终究抵挡不住她内心的嗔恨,这个生命有感应。在她与他的战争中决定放弃以人身来到这个世间的机会。
此后经历疼痛难熬的几日,将近一个月的休养。母亲照顾她,帮助她恢复身体。她一直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很少吃东西。有时昏睡有时清醒,浑身大汗淋漓,头发湿漉漉浸泡在汗水中。有时寒意彻骨,手指都在颤抖。在梦中,她时而觉得被捆绑火烧,时而又被推进悬崖荒山,连连惊醒。睁开眼,看到母亲总是跪在她床边祷告。母亲日以继夜地祈祷,低声祷告的声音和隐隐的哭泣在房间中回旋。她不知道是凌晨还是黄昏,只是长时间昏睡不醒。
母亲的几个教友过来,聚集在一起为她祷告,房间里响起赞美诗和冗长的祷词,妇女们穿着邋遢的t恤和运动裤,身形发胖,脸上遍布黑斑气色浑浊,祈祷和唱诵的声音却清亮有力,娴熟自如。祷告结束,她们说着家常话,各自归家。她想,人到底应该如何从各种宗教形式中获得安慰。是期望得到护佑还是挖掘自我救赎的力量。是祷告还是追索。她相信任何一种宗教都在接近真理,表达真理。只是凡人难以得到真髓,不解真意。
心毫无感触。偶尔眼泪麻木地从眼角蠕动下来,伸手擦掉。她并不自艾自怜,只是想着余生需要漫长的清洗和忏悔,决定以后不会再要孩子,也不结婚。准备再次离开家乡,回去幻海。她听说他投票竞选失败,妻子再次搬回娘家,并因为这次变故受愤怒刺激,肚子里胎儿状况不太稳定。而她与这个男人再不会有丝毫联系,日后将如同在彼此的世界里身亡。
母亲同意她离开,事实上母亲听到她的决定如释重负。母亲说,在这里,你和我都抬不起头来。我也就是这样了,但你还年轻。我不奢望你以后能够结婚生子,但求过平常生活,不再自伤,也不伤人。走得越远越好,如真,朝着光亮的地方去。劫后余生,好好地活。
她收拾出一只行李箱,里面带着随身衣服、书籍,五十万存款的存折,准备离开故乡。其余的五十万,在当地买一套小房子,让母亲离开墓地搬到新开发区的楼房。母亲终于可以住到干净而有光照的新居。
坐火车卧铺,路上三天三夜。再次离故乡越来越遥远,把过往远远抛在身后。在闷热浑浊的车厢里入睡、醒来。挤在有限空间里的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沉睡、发出呼噜声、呻吟,孩子玩闹、有人在电话里低声争吵、有人看俗不可耐的连续剧、仿佛还有隐约的哭泣……她看到外面夜色漆黑,火车轰隆有声,远处天空有清冷而亘古的星光。大片的田野,河流,大湖,村庄,山岗。世间万物,此刻真实而虚幻。
而她的心里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一种巨大而空茫的平静。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的悲伤。这平静与悲伤,像清澈的泉水汩汩冒出,在她体内来回流荡洗涤。那一刻,她发现所有的人都是受难的,受限的,身不由己而毫无所知的。不尽然是她,是所有人。而我们到底在为了些什么而受苦。
天空逐渐地亮起来,亮起来。直到彻底变亮。太阳在火焰般的绚烂云霞中腾腾升起。她看见远处的幻海之城。
9
早晨她依旧早起,洗脸梳头穿上羊毛裙袍,准备去绕寺。牧区来客赠给仁美一条暗红色牦牛毛手织大披肩,仁美送给她用以抵挡寒冷。她用大披肩裹住头脸。天还是黑的,旅馆大门晚开,平时她走院子后面的小铁门。当她下楼,看到走廊里有一位男子站在紧闭的大门前踌躇不定。他不知道该如何出去。
走近以后,她看到他灰蓝色的眼睛,白头发,高挺的鼻子。这是一个美国人,大概五十多岁。打扮朴素,背双肩包穿风衣和登山鞋。他说,我想去车站。现在旅馆门关着应该怎么出去。我想坐公车去县城。她说,现在有点早,旅馆只开后门。从后面小铁门出去。
男子连声道谢,说,我每年都来金刚顶寺,在寺院格西那里向他请教,跟着他学习,与他同住。有时住上一个月。这是第九次。最近他身体不适,我在旅馆住了几天准备回国。不知道明年是否还有机会再看到他。
她说,是的。每一次告别,不知道是否会再重逢。
我深爱这里,只是无法留下。
你怎么知道这个寺院的,它这样隐蔽。
我祖父是个摄影师,早年拍摄喜马拉雅地区。我小时候翻看他的摄影册,见到有夏摩山谷的黑白照片,山峦、石子路、街上的人家以及寺院建筑,对我来说充满新奇和古老的美感。我被深深吸引。之后我学习山谷的语言,做很长时间的准备,隐隐觉得一定会抵达这个地方,并且遇见能够重整我的生命架构的老师。
如何重整。
像打酥油茶一样,把生命中精华的部分提炼和抽离出来,把杂质去掉。当然这个过程需要方法也需要时间。当我在格西的书房里一次次聆听、理解、体会,某天不经意间第一次尝到法喜的甘露,知道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信心起来,再不会退转。只有坚持往前走。也希望你有收获。谢谢你帮我指路。
他伸出手,热情地和她相握,走出门外。他背着包的孤独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而寒冷的天色之中。也许很久以前,来到夏摩山谷的西方人更多。他们不畏惧未知、艰辛,怀着对遥远而悠久的文明的仰慕之心,克服种种困难跋涉而来。人类的文明正是通过人与人之间的分享、传递,以此延续和传承。
中午她去街上的药房买药。学校里的三个小僧人互相传染感冒,开始发烧、咳嗽。她隔离这三个孩子,需要给他们治疗。药房门外静静趴着一只大公羊,长一对弯曲而健壮的大犄角,身上的黑毛很长,小眼睛没有表情。路过的人随意地撞它一下,拍打它,仿佛遇见邻居般跟它打着招呼。这是被放生的年龄很大的老羊。它看着她,站起来往她前面走几步,有所等待。她用手轻轻抚摸它的额头,对它温柔地打招呼。它慢慢穿过路口走开。
此刻阳光暴烈,滚烫地照在额头上、眼睛上,望出去街上白茫茫一片。她取好药,顺便去集市购买晚餐需要的食材。经常是为十来个人一起做饭,需要购买土豆、白菜、粉条、西红柿、青菜、面条、汤料、酱料……给生病的孩子煮一锅面片汤,让他们多吃蔬菜。把所有的东西放进箩筐,把筐背起来的时候,她看见集市拐角有一家照相店。临街的橱窗挂出一些黑白老照片。
她情不自禁走过去,站在橱窗前仰头凝望复制的黑白照片,有些被涂上彩色。大多是夏摩山谷以前的样子,高僧、衣着华丽的转世者、装束特别的瑜伽士的肖像,寺院原先的建筑、房间和细节,老街的习俗风情。照片里都是以前的人。一张照片引起她的注意。
一座峻峭山丘,山上是壮观宫殿,俯观野草丛生的湖泊。尊胜塔造型的古朴白塔旁边有一对年轻男女。女人的黑发下露出光洁的额头,秀美的五官。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穿着裙边盖住脚面的传统衣裙,斜襟上衣,头发编细细的麻花辫子再层层盘成发髻。脖子上挂着一串项链,一圈洁白的海水珍珠,中间镶一颗乌兰花松石,旁边点缀两颗红珊瑚。手里拿着两三枝折下的高山杜鹃,盈盈含笑。站在她身边的男人,东方面孔西式装束,穿着白衬衣、粗布裤,背麂皮双肩包,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男子面容英俊,眼神宁静。
这一对年轻男女如珠联璧合,即便在旧照片的黯淡色彩中,仍熠熠闪烁发出摄人的微光。她在玻璃窗前观看很久,想起在慈诚车上做过的短暂的梦,照片中女子的装束似曾相识。为何她的眼睛如此熟悉。她走进屋子里,打招呼询问是否有人。从隔间里面打开一扇小门,走出来一个戴着毛呢帽子和老花眼镜的当地老人。他手里拿着佛珠,也许正在里面课诵经文。
她说,你好。我想问问,外面挂着的那些黑白合影是谁拍的。
他说,大多是西方摄影师拍的,不全都是夏摩山谷,有些在犀地。以前他们住在日玛旅馆,拍很多照片,没什么钱但都很善良。他们在这里洗出一些照片。
那张白塔边的男女拍的是谁。
这个白塔是在犀地。他们看起来比较像朝圣的旅人,也许是一对爱人。
我想买下这张黑白照片。
你喜欢可以送给你。
老人拿出一只自己叠的小纸套,把这张五寸左右的黑白照片装进去。说,这照片上的女人,眼睛跟你长得很像。你从哪里来。
我从幻海过来,跟着仁美师父。
他连连点头,说,从那么远的大城市过来真不容易。你和夏摩山谷有缘。
这一天法会到尾声。诵经结束之后,经堂里的人们围聚在一起抛洒大米、糖果做为供养和祈福。她没有带糖果,旁边的人看到热情地在她手里塞很多。等仁美和僧人们离开经堂,她回到僧舍。仁美的房间聚集着村子里的老人,他们在拜访他,他很忙碌。她在厨房烧开一茶壶奶茶,智花过来取走,给客人们续茶。她等着照顾他吃晚饭。
在厨房洗干净碗盘、扫地、烧水之后,不知为何她觉得疲惫。在烧牛粪的灶台旁边,热烘烘的火苗跳动让人昏昏欲睡。她趴在自己的腿上睡着。等她睁开眼睛,发现厨房里十分安静,仁美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在烤火,火光照亮他的面容。一时她恍惚不定,以为与他仍在幻海的公寓里面。他仍是那个与她朝夕相处来自远方山谷的年轻人。
在这里,与他在幻海时毕竟有太大区别。彼时,他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换上便服可以行走在人群闹市而无人注意。此地,他身负重任,被他人期待、仰慕、崇拜与关注,这些都是压力。她自动保持和他之间的距离,如同他身边的人对待他的方式,小心谨慎时时保持恭敬。在心里她知道这个人,就是在她花园沙发上小憩的男子。她见过他睡着时露出的孩童般天真模样。
他轻轻说,你醒了。这几天你很劳累。你做太多事情。
她说,还好。我做的事情没有你的多。
事实上她做的事情的确很多。她妥当而小心翼翼地照顾他,饭食、服药、喝茶、打扫,样样考虑周到。他把她身上最美好的品质压榨出来。以前这份尽心对待他人的感情与用心无法流动出去,也许是没有遇见一个值得的人。没有人令她彻底放下骄傲、怀疑、设防和吝惜。仁美做到了。有时她也会觉得疲累,但更多是一种彻底的碎裂感。他在碎裂她。让她碎裂重重包裹的自我设限,流出自然而纯净的心性。
他说,现在法会结束,我有时间。我已做过占卜,选好处理骨灰的时间和地点,明天我们开始。记得明早四点起床,在旅馆等车来接。
好的。
除超度的事情,你还想要什么,如真。
我想要什么,你都知道。
他低下头沉默一会,说,我的确觉得自己不是那么有资格去教导你。但是,就像你说的那样,缘分已把我带到你的面前,我不可能不管你。你已经很努力,如真。这些日子,你所付出的让我们大家都很赞同。
她说,我所做的,不是想让大家赞同。我只是让自己心安。
是的。这是你在为自己做准备。看起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他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已很累,回去好好睡觉。明天开始,我们会有多一些的时间相处。
她在旅馆房间里睡得沉实。三点突然警醒,立刻起床梳洗穿好衣服。喝下一杯热红糖姜水,静静等在房间。外面仍是漆黑一片,气温很低。她把父亲的骨灰袋子取出来捧在手心。心想,这么多年,父亲和她应都在等待今天这一刻。
仁美发来短信,说车子已在旅馆门外。她摸黑走下旅馆楼梯,从后面小铁门走到外面,慈诚开的越野车停在路边。他又出现了。他说,如真,仁美让我开车带你去他的僧舍。一会他们诵经结束,我们一起去西边山上洒骨灰。仁美已安排好位置。她坐到他身边的副驾驶位置上。
他说,你这几天过得好吗。
很好。你觉得呢。
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微笑,你天生属于山谷,就像一颗植物的种子落在真正属于它的适宜而深厚的土地,会很快伸展枝叶、开花结果。我在等待你的心开出花来。
仁美的僧舍灯火通亮,很多人进进出出地忙碌。炕上坐着六位年老的僧人,是邀请过来的德高望重的僧人。他们念诵两个小时左右的经文,做超度仪轨。慈诚与智花开车,两辆车接着他们赶去西边山下。山顶有一处茂盛的柏树林,地势开阔面对寺院的大佛塔。仁美选在此处。
空气凛冽刺骨,僧人们都只穿着僧服,裸露右边手臂。他们迈开步子,在漆黑一团中沿着坡度迅速窜跑,飞快往山顶行去。山上并没有成形的人行道路,她紧跟在后面,感受到心脏跃动不堪重负,呼吸都是刺痛。黑暗中坡道陡滑难行,她担心跟不上他们。这时慈诚在旁边伸手给她,说,拉住我。他默默跟在她身边及时伸出援手。
他的手温热有力,一把拽住她拖动着往上攀爬。前面的人已抵达山头,在那里低声商量。她跌跌撞撞、气喘艰难地跟上。当慈诚终于把她连拖带拽地拉上山顶,她看到柏树林中野草齐膝,大家围绕着一棵姿态古朴的老树正念诵经文。在仁美的示意之下她打开布袋,用手掏出骨灰洒在树下。
黑暗中抓到的骨灰颗粒比手指的温度高,反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父亲在河道渡船上靠近她的脸于黑暗中浮现,他在她耳边说,如真,这一世我们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她年少,但已知必须接受世事无常。她在心中对他说,不要担心我。可以放心地走。我祈愿找到正途,我会好起来。我正在好起来。然后父亲的脸像水波纹路般于虚空中消失。
做完仪式,下山重新回到僧舍,天色已亮即将日出。她、慈诚与智花在厨房里煮好热腾腾的奶茶,准备糌粑和馍馍,做法事的僧人们在一起吃早饭,轻松地说会话起身离去。仁美安排慈诚带她去后山举行葬礼的山坡,在那里可以把带过去的遗物烧掉。
后山平时为寺院僧人所用。山上大块荒石,没有树木。他们慢慢沿着坡地往上走,在山坡上刚好可以看到远处的山顶日出。绚烂朝霞一层层晕染,太阳带着纯洁的赤诚跃出天际。他们长久伫立感受这个瞬间。他在旁边轻声说,夏天这里遍地都是波斯菊,现在寒冷,种子都在泥土下面休息。但我站在这里感受到它们的力量。
坡地上有丢弃的佛珠、瓷碗、衣服碎片,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净气氛,令人镇静。她想,在这里人的一切奇思幻想和妄念都会平息,死亡是圣洁而有尊严的事。这里集聚的能量让人自然地身心平静。
他说,母亲在我小时候提到佛经里的故事,佛陀告诉舍利弗,地狱众生数目如大地,饿鬼的数目如沙造之城的沙粒,畜生的数目如造酒之谷粒,阿修罗的数目如大风雪的雪片。而天人与人的数目如指甲表面的尘埃。
《阿含经》里也说过,人得到肉身的困难,如同盲龟浮木。大海中一只瞎眼的海龟,每隔一百年才能浮出水面一次,并且要恰好穿过在海面上随着风浪漂游的一块浮木的小圆孔,以这样的概率才能得到人身。而肉身的脆弱,好像一支被点燃的蜡烛放在旷野当中,火焰飘忽不定,任何一缕不知来自何处的风就能把它吹熄。
所以说人身可贵。你的母亲很有智慧。
他微笑,她住在村里一生没有离开过住家附近五公里,不识一字。我们所知道的都是由家庭里的长辈和寺院里的僧人口口相传,世代传承。这些只是常识。
他说,我们认为人死去后,中阴状态一般要持续四十九天。山谷的习俗,在死者房间悬挂一个烧炭的陶罐,里面放入青稞、酥油、冰糖、檀香、红花等混合物,因为中阴状态的心识以烟和气味生存。有时亡故的亲人出于牵挂,会在他深爱的生者身边停留很长时间。
她说,我们那里没有这样慎重地对待过尸体。很多人在医院病房或走廊里死去,被匆匆忙忙推进停尸间,第二天就被拉去火葬。人被以他的身体作为存在依据,他们觉得心识不存在。
她把这次一起带过来的父亲的旧衣服、照片堆起来,其中包括有孩子头发的一个纸包。孩子离开她身体的时候已然成形,她看到婴儿头顶的几绺黑发。但是她从小胆子就大,不惧怕墓地,不惧怕残存的肉身。她接受真相,接受所有的痛苦和损伤。她说,我把孩子的尸体埋在家乡荒废寺院围墙外的一株老松树下。小小的身体用白布包着,我剪下他头上的头发。是个男婴。我在那里许下誓言,自己不会再结婚,也不会再有孩子。
这是对自己的惩罚吗。
是的。
可以有一个爱人吗。
在我极为匮乏与苦痛的时候,经常发自内心地祈求,希望得到一次爱与被爱的机会。执念不除,始终是饥饿受苦的人。但如果这个愿望能够实现,我也应该先具备承接的能力。如果没有真正深刻而纯洁地去爱,被爱过,死的时候也不会安宁吧。会一再回到这个娑婆世间接受考验。成绩太差,不合格。
他说,要先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深刻与纯洁的爱。
是的。我需要学习。
慈诚在旁边堆起柏枝,浇上酥油,点起一堆火。火焰慢慢越来越大,发出噼啪燃烧的声音。物品在化为灰烬。他们在旁边看着簇簇跃动的火焰。慈诚诵经,直到一地灰烬冷却。
现在感觉轻松一些了吗。
我需要卸除自己的障碍。否则无法生长。
他说,以前在犀地跟随格西学习,他教授我一篇古人论著,我极为喜欢开头的几段,是这样说的:孔雀行走到毒林之中,虽然药园芬芳美好,但孔雀并不欢喜和欲求。反而安住在毒林中,并以剧毒资身活命。真正的勇士也是如此。贪欲的烦恼像是剧毒之林,勇士在轮回贪欲的剧毒林中是自在的,犹如孔雀能取毒自在。
我们不必高谈阔论各种理论或境界,只需体会人性的脆弱通过它的试炼。不回避黑暗的力量,感受地狱般烈火的熊熊燃烧。痛苦是珍贵的。不以痛苦为羞耻,也不试图回避、忘却和逃脱。降服心结与痛苦之流,最终达到净化。烦恼、挫败、耻辱、罪恶、创痛……这所有一切都可以成为培养灵性层面开花的土壤,让智慧与慈悲生起。我们依靠和利用这些经验,并且需要知道自己本性完美。
重新开始吧。如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