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音(2/2)
出发之前就已经有这样的计划。现在更加确认。在这次旅程中,我经常觉得很感动并因此有一种悲伤。
离开餐厅,慢慢散步走到印度门。面向孟买港的拱门建筑融合十六世纪古吉拉特伊斯兰风格,现在成为当地人的中心广场和热闹的集会地。各种聚会、演出、售卖东西的摊位,人群穿梭不息,搭起舞台进行歌舞表演。一位赤裸上身的少年紧跟不舍,要求购买他手中的气球。她买一只,放手丢掉它。他们并肩站立看着红色气球在夜风中慢慢上升,飘向大海的远处。
他提起母亲。
说,我母亲年轻时候很美,喜欢穿连衣裙,长发披肩,身姿丰腴,眼神脉脉含情。三十岁之后她变得丑陋。父亲一直喜欢更多的女人,他外出经商,有这样的机会也有经济上的资格。如果父亲不归家,她蛮力发作,持续给他打五六十个未接电话,一边浑身发抖地咒骂,一边不停拨号码。父亲回来,她扑上去抓打他,父亲回击,斗殴升级。等父亲真正爆发出愤怒不可自控的时候,她试图逃到卫生间锁上门。有一次,喝醉之后的父亲对着门狂踢不止,直到把门踢倒。
我闻到母亲身上散发出求死的气味,又仿佛被现实污脏的土壤培育得更加精神,从没有屈服。父亲在家里毫无生机,早晨醒来,电视机被打开发出剧烈声响,各种汽车刹车、武器打斗、人物的叫喊,他看着直到在沙发上陷入昏睡。要么躲避在外面长时间不回来。他们这样活着,彼此拖累,不知有何意义。母亲因此对我心怀歉疚。
那年我小学毕业,母亲来学校参加毕业典礼。她精心打扮,穿一件茜红色缎质连衣裙,抹着口红,梳洗整齐,看起来很美,只是面容憔悴,失魂落魄。结束后她说天气好,去公园看荷花。一湖白荷开得正盛,风中弥漫刺鼻芳香。母亲与我坐在假山边的亭子里观看,没有说什么话。阳光热烈,清风徐徐。我们喜悦安宁。
她问我要不要吃雪糕,我说要,她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我等在那里,听蝉鸣,看身边人来人往。深绿色湖水之上柳树浓荫映照,野鸭子扑动翅膀,湖中波纹在风中扩散,霞光逐渐西落。我希望这一刻凝固不再往前走。此时母亲出现,手里拿着雪糕,眼睛看着我温柔怜悯。我读懂她的眼神。她在默默对我说,这是她和我在今生的缘分。她能给我的只有这么多。
后来在梦中我曾回去这个公园,仍是坐在湖边看荷花,等待母亲买雪糕回来。在那一刻我与她心存希望。只是我不知道那时她又怀孕了。母亲生下弟弟之后,偶然发现父亲手机里的短信,知道他在经常出差的深圳早已有女人,买房子同居且已偷偷生下两个孩子。她暴怒,与父亲激烈争吵三天。父亲逃去深圳,打电话给她说,一定要离婚。至死不会再回到家里。
那天凌晨,她抱着我未满一岁的弟弟从十七楼跳下。当时有帮佣在场,说她打开家里客厅落地窗,一言不发直接跳下去。一切发生得太快。大小两个当场毙命。母亲当时神经衰弱,有严重的抑郁症。我因为考试复习需要安静在祖母家里寄住。如果当时在家,她或许也会杀了我。她火葬之前我去看她。
嗯。
我抱住她,感觉她的肉体僵硬得像石头,失去所有的柔软和温暖。她的心识连同对我的爱已远行。不知道她的心识最终会去哪里。如果人这样无助而愤怒地过尽一生,不快乐,不原谅,能够去的地方应该不会太好。她的灵魂离开现世的容器,肉身成为被遗弃的行李袋,因为无用需要被烧毁。不知为何我一滴眼泪都没有。
父亲就此再也不回家乡,在深圳做生意越做越大。我由祖母带大很少跟父亲见面。祖母去世之后,他来接我。他那时已有新的家庭,不酗酒不放荡,新生活让他改头换面终于能够获得幸福。他问我要不要去印度,他在印度有生意。我说,愿意。如果不去,我也不想在深圳和他生活。
我再没有梦见过母亲和弟弟,仿佛忘了他们的样子。父亲与我从来不讨论这段记忆。
你在心里要给母亲和弟弟留出位置。要承认他们的存在。
我做不到。记着这些事情让我有罪恶感。
它们是你生命的一部分,这些记忆与你与时俱进。你到哪里,它们跟到哪里。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要接受。他们需要你接受和承认他们所感受过的伤痛,这样才会平息。
如果我无法接受呢。
这伤痛会一直漂浮,寻找归宿。
那你是否已接受一切记忆。
是。我全部接受。
她看到自己站在一幢白色大屋前面。门前有两棵榛子树,一棵大枫树成伞状覆盖。她打开门走进玄关,对面是白色的厨房,小客厅楼梯拐角小圆桌上放着一只大玻璃花瓶,插着迷迭香、九里香、丁香、鼠尾草等药草和鲜花。她绕过它,走上木质楼梯。楼上有两个卧室,两个洗手间。未打磨的老橡木地板花纹质朴,旧的丝绒沙发,陶瓷台灯,樱桃木老家具。一间小书房铺着素净草席,案几上有黑陶罐插应季花枝,也许是受到日本文化的影响。窗外是湛蓝无云的夏日天空,露出森林浓绿树梢。旁边洗衣间里的洗衣机在滚动,发出有节律感的噪音。
她又下楼去厨房。柚木餐桌摆在水晶蜡烛状吊灯下面,椅子大多在跳蚤旧货市场挑选。桌上摆满物品,摊开的书页,未洗的咖啡杯子,烟灰缸,可乐,威士忌酒瓶,橙子与无花果,刚刚从烤箱里撤出来的杏仁蛋糕。推开门走到室外,烈日炎炎的花园野草蓬勃,木桌上有一只景德镇制的旧碗,画着绘银边的石竹花,碗底有编号。碗里装着几颗烂熟的黑红色樱桃。
戴着巴拿马草帽的男人站在樱桃树下,穿着旧t恤,人字拖鞋,仰头看着硕果累累的树枝。熟透果实砸在地上迸裂暗红色浆汁果肉,还未被路过的喜鹊吃尽。他的手腕上戴着扁宽的银镯,雕刻羽翼纹路。老鹰羽毛在印第安人中具有特别含义,可以赋予至高能量。这只印第安人手工做的羽毛造型的镯子,栩栩如生,精细美丽。但她在很久之后才明白它的寓意。
这是亚瑟去寻找印第安人给他们拍照时,当地酋长赠送给他的。他戴着它,拿着他的哈苏相机,后来遍游喜马拉雅山脉周边地区,寻找残存而古老的文明。
他说,花园里的樱桃树根长得太快,很快爬进厨房,到时根系会把地板撬开。
那是说,在我们的房间里会有可能长出一棵新的树吗。
也许。我考虑是不是需要砍掉树。我们一个月后要出门远行。
我不想砍树。房间里长出一棵树也是很好的事情。
他说,它们应该很想活着。最坏的结果是旅行回来房子倒塌,我们就住到科罗拉多的山上去,在那里盖木屋。她点头,回到厨房开始洗碗、洗杯子。她只有十岁,个子却已过一米五十,穿成人衣服的小尺码。此地离太平洋海岸线六十公里,气候温热、湿润。沿高速路开车四十分钟,再经过一片森林,抵达大海边的山崖。
这是她小时候与亚瑟住在西海岸的家。这幢房子是亚瑟的父母留给他的。他的父母已去世。有个年长六岁的哥哥在波士顿,是出名的牙科医生,但彼此很少联系。窗外古木参天的森林常传来群鸟鸣叫,有些清脆,有些嘀嘀咕咕,或者只是婉转的几声长音。松鼠沿着木头篱笆窸窸窣窣地爬过来,野鹿逡巡觅食。只是鲜少见到人迹。她清晨起来打开窗帘,看到的总是一条无人的小径。
国庆节,邻居孩子们出来拿着小凳子排队,等待看烟花。他们看起来清洁而有礼貌,但她全不相识,也没有机会与他们玩耍。只偶尔听到他们出来打篮球的声音。她有东方面孔,是被领养的孤儿。亚瑟是摄影师,他到处走,但有时他的生活自我封闭。
亚瑟的厨房陈设丰富,有各种瓶瓶罐罐,海盐、黑胡椒、橄榄油、帕玛森奶酪、蜂蜜。他知道怎么做出美味的食物,会说好几种语言。学日语,是对剑道、弓道、禅道、茶道等感兴趣。说泰语,是去泰国学习过止观禅修,正式剃度在泰国的寺院里学习三年时间。那里条件艰苦。亚瑟克制自己的情欲。也许他从未在情感关系中得到过饱足。
当他渐渐年老,他开始逐渐远离现实世界。长时间隐匿在家里,看书、画画、做园艺,做天然发酵的无花果肉桂面包,在庭院种植香草。有段时间他研究阿育吠陀和婆罗门教,种植荨麻、圣罗勒等各种草药。每个月有一个星期他举行斋戒,除喝特殊的自制饮料,什么都不吃。这是有洁癖的严格的生活。但矛盾的是在斋戒之外,他酗酒成瘾。有时也吸食致幻草药。
他的卧室,床对面的墙壁安置一台小型电视机,看球赛、气象节目和新闻,依靠电视机发出来的声音入睡。他尽量不吃助眠药。吃药之后神志受到干扰,尤其如果酗酒,心昏乱不够清晰,无法进行工作。有时他开车带她去商业中心,去韩国超市,买泡菜、牛肉、面条,回到家做烤肉与沙拉。也去一家越南米粉店。大型超市里可以买到一切生活所需。偶尔在镇上看场电影。
在家里连续住久有些发闷时,他开车带她去海边。途中会路过一个山谷,可以看见瀑布。他们到达海岸边。海水清澈、碧蓝,随着阳光转换着颜色。亚瑟提前做好三明治,把法棍面包分成四片,淋上橄榄油和醋。铺一层菲达奶酪,放上西红柿和洋葱丝,再撒上盐渍山柑、盐、胡椒粉、新鲜罗勒调味,最后浇上橄榄油。这三明治是她年少时吃过最多次的食物。在她离开他以后,她开始尝试自己去做。她很清楚,亚瑟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她离开家以后,一位朋友来到亚瑟的身边。她暑假回家见到过他们。艾伦剃平头,穿蓝白条纹t恤,是欧洲与中亚的混血,长相俊美。他们经常早上牵着金毛犬菲斯去山林里散步,两个人光着脚踩鹅卵石路,都喜欢穿白色衬衣。亚瑟为他阅读鲁米的诗歌集。亚瑟后来除诗歌、经文,不再阅读其他的书。艾伦做好吃的印度菜,花很长时间用各种草药和香料炖煮一锅扁豆汤,配白米饭,是印度南部的食物。也许因为他曾在迈索尔修习瑜伽生活过很长时间。
那个时期家里人来人往,经常有时运不济的艺术家朋友们过来白吃白喝,住一段时间告别。这些身份不清的人,装束怪异但都别具一格。他们在家举行派对。亚瑟和艾伦共同生活两年,除温情脉脉的时段,也有歇斯底里的争吵和冷漠的僵持。某天,艾伦不告而别。
5
春泽说,这是我们传统的射箭比赛,也是廷布可观赏的民间景象。
穿着袍子的男人们聚集一起,比试射箭功力,遵循简单的规则,胜利方绕成圆圈唱着歌表示庆祝。五六条黑色大狗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睡觉,全然不顾半空中呼呼飞掠而过的箭雨。观众有男子、妇人、孩子、老人以及穿红色僧袍的僧侣们,他们随意坐在石阶上或佛塔附近。与其说她对观看射箭有兴趣,不如说她对这些当地人的状态更有兴趣。他们自得其乐,聚集在一起找乐。人与人之间有更为紧密的关系。
他带她去当地的周末市场,知道她喜欢日常生活的素材。她的角度与一般游客不同。旺曲河边的两层水泥广场,通道两侧摆满各式小摊。新鲜蔬菜、自制奶酪和肉干、新采摘的水果、手工熏香、烹饪香味原料、手工艺品。一袋袋的藏红花、糌粑、红米、杂粮、鱼干、做供品用的草。蕨菜、杜松粉香、果冻牛皮糖、各种做菜用的奶酪。她看得很仔细。
他找到卖槟榔的摊位,当地男子热衷这个,可以提神振作。用涂着石灰膏的槟榔叶包着,裹成团,打开后就能吃,舌头和牙齿会被染红。他问她要不要试试,她说不要。市场里有他的很多熟人、亲戚,他跟他们打招呼,态度随和。他走在她的前面,个子不是十分高大但身形沉稳,麦色的皮肤,眉毛漆黑。鼻子线条英挺,睫毛是深褐色的。他是个轻松自在的人,喜欢与人开玩笑互相逗乐。
她买些当地产的野生小苹果,皮色被太阳晒得紫红,闻起来清香。有个小摊堆满木蝴蝶大型果壳,撬开边侧,里面挤满层层白色花朵像蝴蝶透明翅膀。在寺院里,她见到过他们把这些干燥花朵用棉线串成一条一条,挂在装饰普尔巴金刚像的锦缦上面。春泽说,在法会中受灌顶的信众,把这白色的花朵贴在眉心之间当作守护的誓言。这种花朵在佛陀涅槃之后不再绽放。
走出市场,迎面有一座形状古朴的木质廊桥,经过漫长的日晒雨淋颜色厚重。它通往寺院。她被吸引,情不自禁走向木桥。他跟在她的身后。一路往前,桥身微微晃动,底下是宽阔的旺曲河翻山越岭流淌而过,望向西边,是金色的山顶大佛。木制护栏上挂满层层叠叠的经幡,大风吹过,经幡拍动,啪啪巨响如同海浪。她在这经幡的海洋中往前走,用掌心抚摸被岁月漫长浸染得光滑发亮的桥栏,心里默默祈祷。
离开岛屿,来到内陆,是怀玉的决定。也许觉得与她的婚姻需要活力和兴奋感来振作,否则日益索然寡味的感情会埋葬他们的未来。定居下来之后,他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供养给工作。她则在随波逐流的心境中,陆续生下女儿伊萨贝与儿子乔伊。时间流逝,不知觉婚姻持续七年之久。
她成为专职家庭主妇。一日三餐、照顾孩子。怀玉时常加班、出差,周末则尽量留在家里。开车载她和孩子去商业中心,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超市购物、餐厅吃饭、去游乐园。有时去美术馆或博物馆。以家庭为中心的世俗生活乏善可陈,不过是无尽的琐碎,琐碎的重复,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有时深夜哄孩子们睡下,她关上他们的房门,独自下楼,在厨房独自清洗碗盘,打扫整理。然后在餐桌边坐下,抽细烟草,泡杯橙花热茶,发一会呆。
此刻她觉得清醒而麻木。清醒的是她的心识,麻木的是她的现状。
怀玉晚归,深夜仍习惯独自在自己的卧室里,喝啤酒,看电视机体育频道的球赛。这是他唯一用来放松的爱好。她看出这个曾经让她觉得无所不能的事业成功的男人,内心极为孤独也并不成熟。他在既定模式里自我沉沦,并不试图成长。那时他们已开始分居,基本上如同两个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的室友。但又何尝不是本应如此。此生是个旅馆,他们是过路的旅客,相逢作伴只是共行一程。不过是回到人与人之间本初而实相的层面。
她给他做一碗汤面端进去,在门口看到他头顶冒出很多白发,肩膀塌陷。刚结婚时他还显得年轻,是健壮有活力的中年人。慢慢生活拖累他,让他老态毕露。他说,我是个好胜的人,从小到大样样事情都希望做到完美,做到最好。但现在我知道,一些事情自己并没有能力做好。也许他指的还有前段失败的婚姻。此刻他真情流露坦呈内心的无力。
他说,有时候我很困惑,不知道你到底要的是什么。远音,你是否知道你在追寻的是什么。
他们是熟悉的陌生人。不能相爱但共同生活,生儿育女,维持婚姻,何尝没有彼此付出沉重的牺牲。只是没有人主动提出结束。是为尚且幼小的孩子们,还是长年累月的心灰意冷。又或许是对现实具有更深层面的理解和宽恕。不爱是解脱,但如果能够对彼此产生悲悯。
仿佛上天需要安排给她一段较为长久的反省和恢复期。她曾是活跃的舞台剧创作者,一名演员。在别人循规蹈矩的时候,她是放纵不羁的表达者。十多年后,时代变化,随着网络、科技、各种个人平台的表达喧嚣,每个人都争先恐后,显示众生浮躁而微小的存在感,她却心生倦意。她曾经对这个世界抱以热情及率直的行动力,年长之后,却日益迷惘于生活的方向和目标。与其说是自甘沉堕,不如说她对外面的世界、自己的生活,逐渐失去一厢情愿、盲目无知的期望与妄念。
人所热衷的现实中繁杂而肤浅的活动都与最本质的问题无关。但人们乐此不疲。
在孟买旅馆。房间有一处小露台,她把洗干净的衣服晾晒起来。靠近海湾的这家旅馆以前是贵族大宅,电梯款式老旧运行迟钝,升降时发出咔咔摩擦声音。房间小巧而整洁,优雅的拱顶悬挂一盏小水晶吊灯,两张单人床铺着洁白被褥。天气炎热,他们白日大部分时间留在房内。在孟买已停留五天。
她晾完衣服,打开百叶窗,靠在窗台边点燃一支烟。深夜,闷热而纹丝不动的街道,两边粗壮的法国梧桐展开蓬顶般枝叶,遮掩殖民地建筑。群集的乌鸦受惊突然扑楞楞闪动翅膀飞起来,引起一阵悸动。
他说,我们为什么要住到这边来。到晚上,大街站满巡逻的全副装备的警察。
她说,隔三条巷子的拐角处,是泰姬玛哈酒店。那里曾经发生血腥暴动,革命军控制了酒店,客人全部被当做人质。在对峙期间,他们每天在酒店里杀人。
我不知道这个事件。这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除了总是看到警察。
所以不妨感受一下死亡的气息。大多数时候,我们假装不认识死亡,也不觉得这件事与自身有关。这是很奇怪的自我欺骗。
为什么人类社会总是充斥着暴力、战争、自相残杀和分歧。
这看起来是很大的命题,落实到每个人身上不过是生命内在暴力倾向的示现。个体的心中隐藏着属于自己的愤怒,同时也归属于古老的愤怒、集体的愤怒。
什么是古老的愤怒。
假设一千年前有一群人被嗔恨与贪欲煽动,互相杀害,这种积聚和爆发的能量会存积起来。它不会消失,会流经一千年后的人的心里。我们习惯性对他人觉得愤怒,其实应该检查内心隐秘的愤怒感。比如觉得自己完美无缺,觉得他人障碍自己的利益与快乐,觉得都是别人的错误。
早上起来他们去拐角处的咖啡店,位于三条街道交会的中心旁边,人满为患。桌子和椅子紧紧相挨,人与人贴得很近,通常挤满西方人。音乐嘈杂,慢悠悠转动的风扇,暗色的柚木窗框与地板,敞开的厚重木门正对街上车水马龙。他们坐在人堆中,喝一杯咖啡,各自抽几支烟,听着周围语言混杂,起身离开。
她陪他去剃头发。长巷之中破旧的理发店,老式可升降皮椅,边角被摔出裂纹的长方形大镜。理发师是中年男子,小男孩在店里玩耍。洗头,擦干,他的头发被慢慢修理成一种复古风格,下缘剃得很短露出青白色头皮。她坐在店门边小凳子上等待,看着阳光下绿色叶片晃动的娑罗树。他透过镜子窥见她的侧影。她穿白色上衣,当地彩色拼布长裙,赤裸双足穿人字拖鞋。暑日炎炎,被汗水浸润的黑色发丝贴在耳鬓边闪闪发亮。
她是中年妇人,有时面呈疲色,眼神与声音却仍有一股清澈的哀思。无法熟透的青涩和隔膜。他们共度多日,她经常独自享受沉默。他已习惯她间或持续长久的静默。
晚上,他们散步走去街边的牛奶店。整洁的店堂灯火明亮,摆放各式擦洗干净的传统铜制容器。四五个穿白衣的年老男子在忙碌,出售生牛奶,热牛奶,奶酪,各式拉西。客人很多,有些堂吃有些打包带走。她点热牛奶,老人用锡碗来回倒,让奶的温度略降低,装进玻璃杯送过来。杯口结着厚厚一层奶皮。街上,叮叮当当的老式有轨电车开过。跟随其后,男人驾驭插满花朵的马车奔腾而过。即便深夜九点已过,城市依旧充满生机。
他说,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街头喇叭和市井噪音,热闹喧哗,尘烟弥漫。黄色出租车、人力三轮车、马车、有轨电车、轿车、地铁……各式交通工具挤在一起,清真寺、教堂和印度教神庙共存。密密麻麻的餐厅、商铺、各式小摊贩,人们只需要一小块地方,就可以与外界相安无事地活下去。并且神态安静。
他们如何做到的。
大概是一种静心传统以及被保存的信仰和文明,这是坚强的骨架。即便表象无序和混乱,内在保持平衡。现代中的古老,前进中的退却,动中的静,混乱之中的优雅。如果没有平衡感不懂得如何静心,社会与人都会感受到焦躁而动荡,心里也是一盘散沙。
遇见他之前,她在加尔各答,为“仁爱之家”做义工。再之前,她在南部尼尔吉利尔山脉的闭关中心停留三个月,学习吠檀多不二论和梵语。单人寝室,铺陶土砖的小浴室。中心提供素餐。规定时间内保持禁语,不与人说话。少吃,少睡,读祈祷文,观想,持咒,练习瑜伽。
他说,在课程里有收获吗。
学习《奥义书》《薄伽梵歌》等经典,以前读过但没有听人解说。练习瑜伽、吠陀唱诵。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在此期间清理想法,观察心的状态。它的渴求、矛盾、复杂、困惑……第一次感受到不说话的好处。
嗯。
语言带来沟通便利之余,制造许多伤害。背后也许是我们没有察觉到的极细微情绪,比如嫉妒、蔑视、敌意、怨恨……人们用语言制造许多麻烦。不说话的时候,这些燃烧的火苗自动平息,不会轻率而放任地发起攻击、猜测、评断、指责。我们对做了很久并且一直无意识地在做的事情,不应该心生怀疑吗。
在慈善机构里呢。
体验和感受生老病死之苦。这不是我在帮助别人,是他们在帮助我。让我意识到能够健康而知足地活着,就是喜悦。但大多数时候我们不这样认为。在那里,被布施的人才是真正的布施者。
她说,我有两个孩子。曾经有过一个看似合格的家庭。以前我以为,结结实实的家庭,以及人所占有的物质和感情的保障,能够带来安全、稳定、快乐、长久。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这些还不足以是人世间的快乐吗。
快乐应该如何定义……也许最重要的词是“真实”。当生活与心中的真实脱节,它们之间就是分裂、不统一的关系。后来孩子们跟随父亲去了加拿大,他们定居那里。我需要一段自省的时间。
所以你来到这里试图维修好自己。
也许是。我和本性的源头失去连接,不知道应该如何前行。我希望得到答案。
你得到了吗。
还没有。
6
正午。灼热阳光洒在平原之上白茫茫一片。
收割后的稻田略显荒芜,村庄被蒸腾出热气。她在临窗的桌子边吃午餐。米饭、辣椒炒牛肉片、玉米汤。餐厅客人不多,墙壁上挂着传统织锦、仪式面具以及旧农用器具。春泽走过来,递给她一罐冰冻可乐,一枚洗干净的日晒苹果。他替她打开可乐,把冒着气泡的冰冻饮料倒进玻璃杯。说,等你吃完午餐,休息足够,我们就上路。
他在隔壁房间与朋友及同行们一起吃饭。穿着传统袍子的男人们聚集闲聊,轻松地开玩笑。她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知道他们精于快乐的日常之道。中午温度在急剧升高。旅行已持续到第七天,去往普那卡的路上。
烈日下穿过田野小径。山丘树丛中露出的黄色屋顶是切米拉康。由竹巴衮列的堂兄在十五世纪修建纪念这位修行人。当地习俗,渴望怀孕的女性会前来祈求得到加持,新生儿则抱过来取名。他们经过名为pana的村落,走到敞开的空荡荡的谷底。山口狂风呼啸。他撑开一顶黑色大尼龙遮阳伞,为她挡住骄阳直射。伞几次被大风吹翻,他一次次耐心地把它折回来,重新举到她的头顶上。
这是附近多楚拉山口刮过来的大风。他说,竹巴衮列曾经用神通降服多楚拉山口的众多魔女。他自幼生长在严谨的寺院环境中,依戒律修行。二十五岁那年得到证悟,决定离开寺院,弃绝制度化的僧侣生活。他带着弓箭和一只小狗四处游历,经常衣不蔽体,在人多的集市中大声唱道歌警醒世人。人们以神圣心态去看待他突破戒律蔑视世俗的行为方式。也许他的示现是在告诉众生,修行应该抛弃外在的伪装,越过人为的评价和界限。
穿过无人的射箭场,持续上坡。草地上盛放的波斯菊摇曳纤细花枝,花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迎面是寺院的石头台阶,尽头有两棵双生巨大菩提树,枝叶茂盛,风吹过发出摩擦低吟。她站在树荫下,捡起一片心脏形状的菩提叶。他看到她的思绪,说,我们认为这两棵树来自菩提伽耶。
殿堂里在举行仪式。五十多个僧人汇聚诵经,一对年轻夫妇穿着传统服装接受祝福。年轻僧人手里举着三件器物,木制阳具、长牙和铁箭,一边持咒,一边在新娘的头顶上敲击三次。殿内只有她与新娘两位女子。僧人对她招手示意她往前。她合掌躬身往前。那三样器物也落在她的头顶。在震荡之后,她想起春泽刚才对她的叮嘱,如果不想怀孕,不要去接受僧人们的赐福仪式。这个仪式的力量太神奇。
她走出佛殿,看到菩提树下的春泽在微笑。她说,刚才糊里糊涂走进去。我不想再有孩子,应该也不会有再怀孕的机会。他仍微笑着,手里拿着收起的遮阳伞,愉快地说,我喜欢孩子。我们村子里的人喜欢家里有很多孩子。
他开车带她离开廷布,前往普那卡。天气变化,森林中盘旋的公路白雾弥漫,湿气氤氲。松柏树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多楚拉山口,阴气更加湿冷。路口林立一层一层的纪念塔,他说这是皇家为抚慰在战争中牺牲的将士的亡灵。在附近的休息站他们稍作小息,他倒给她一杯热红茶,取块黄油小饼干,在一路周到的照顾当中有不做作的温情。一部分与职业相关,一部分也许是宗教传统给予的影响。他们关注身边人的需求,发乎自然。
再上路。山路曲折延伸,越野车穿行在茫茫森林之中。从低谷到山顶植被发生变化。橡木、枫木、蓝松、柏木、铁杉、冷杉。远处露出雪山峰顶。杜鹃花还未到花期,旺季通常指满山遍野花朵盛开的季节,但所到之处也会游人成群。他在高山之巅停下车,示意她下车观赏白毛黑面猴子。气温很低,山上潮气大,雾霭腾腾。她披上羊毛外套,在冷风细雨中走到马路边缘的森林边上。
金叶猴被认为是一种吉祥。它们数量很少,吃果实、叶子、种子、芽及花朵,舔食花蜜,在雨季喝叶子上的水。野生冷杉树林中,大猴子带着小猴子在树枝间休憩玩耍,悠然自得。大猴看见她,互相凝视。它有古老而宁静的黑色面容,一双默默的眼睛,她轻声对它说,你好。它发出一声鸣叫,摆动长尾巴轻盈地跃上树梢远去。
位于河口的普那卡宗堡。奔腾的母曲河和父曲河在此地交汇。远远望去,白墙高耸,檐壁雕琢,黄铜屋顶闪闪发光。大棵蓝花楹树,花朵盛放仿佛团团烂漫云雾。他说,这里的佛像在古代的一场大火之后重造,还曾多次发生灾难,大火数十起,两次水灾。父曲河上游冰川融水,宗堡就有可能遭受溺水。而人们反复地在很短时间里再次用传统手法修复。
为什么会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
远古时期这里是古冰川融水汇合地带,河水浩浩荡荡奔腾而过。之后由于地壳的抬升和冰川融水量减少,河谷缩小,慢慢形成平整的地面。人们在逐渐稳定的地面上修建起寺院,也许认为在两条河流交汇之处有强烈的能量。现在河水已平静。
他在停车场停下车子。她在长途行车之后觉得疲倦,走到旁边的村子用零钱买两罐可乐。老人在泥路边售卖自种的李子。小个,深紫色,因为烂熟,有些掉在地上变成软酱。她买小袋,吃一个,不是很甜但有清香,是自然熟的野生果实。分给春泽可乐和李子,他躺在路边的大岩石上,立刻享用起可乐,并且自得其乐地轻声哼歌。
她说,你的牙齿真白。这很少见到。
他笑起来,我小时候每逢换牙,有牙齿掉落,母亲就把牙齿碾碎,一边往天上抛洒一边念着,不要长马牙,不要长驴牙,要长像白珍珠一样的羊牙。所以我们每个人的牙齿都雪白整齐。但我想这其实应该与喝干净的水与常吃奶制品有关。
你在唱什么,我想知道意思。
他翻译给她听。是疯智之僧竹巴衮列的道歌。
虽有太阳晒不干的津液,不能做消渴之茶水。
虽然正法密法深细深,不能不修证而得解脱。
累积多闻而不修实相,如面对丰筵却饿坐着。
善知识贤者若不述不作,如毒蛇头上珠宝能利益谁。
若不识自有的佛陀,如此外寻宝物做什么。
若不识松坦持续之修行,除妄想又有何用。
他说,我们经常唱道歌。有时很多人围聚听僧人或者老人唱,唱得好的会让大家流下眼泪。这些传统曲调已传承下来好几百年。
他说,休息一下。带你过河去看佛殿。
他们走向廊桥。左边是小宗堡,右边是大片主要建筑,大宗堡。她的目光被小宗堡吸引。他说,小宗堡是原始的宗堡所在地,里面供一尊释迦牟尼佛。每次发大水灾,大水冲垮宗堡,佛陀像却被架在废墟之中留在原地。他们后来重修佛殿,保持它当年在洪灾中幸存的倾斜角度。据说它会开口说话,有求必应。
此时已走过廊桥,来到入口,迎面路口卧着一只虎斑纹小猫,一双温柔的深绿色眼睛被黑色的眼线围绕,慵懒地躺在那里,看见她立即喵喵叫起来,起身走向她。它仿佛在这里等候她已久。她蹲下来,它顶她的裙子,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温热的肚子轻轻蠕动。她小心翼翼抱起它,抚摸它圆圆的脑袋,心想,它在这里应该见过很多陌生人。它已辗转很多世。
她放下它,它往前走并回头对她轻声叫唤,引领着她往佛陀殿方向走。她跟随它左拐,走上一段大丽花与万寿菊盛开的石头台阶。紫薇花树开在河岸边。佛殿在尽头仿佛一座孤岛。小猫走在前面,跟她形影不离。她沿着外墙围绕的转经筒,决定先顺时针绕行三圈。沿着石头小径,一边走一边伸手转动经筒。午后光线呈现柔和,河面上波光粼粼,视野开阔。
她感受到宁静的喜悦自心的泉眼汩汩冒出。听着经筒慢慢旋转摩擦的声音,转过去,再转过去。在佛殿大门处,看到一位背着草药箩筐穿着长裙的年轻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