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不可见的抖颤之球(1/1)
伪大公会议(pseudo-uncil)的历史与大公会议的历史并驾齐驱,正如伪经与正典互为两面。托名狄奥尼修斯比真正的狄奥尼修斯更深远地影响了现实。真奥古斯丁淹没在托名奥古斯丁的浩繁卷帙中。当真正的奥古斯丁翻开米涅的《拉丁教父集》,不知会从那厚厚的几大册对开本中认出多少自己的手笔。
伪科隆大公会议最早的记录保存于比利时皇家图书馆的手抄本部,编号495—505,第217—218页。另有一部手稿保存在卢森堡神学院图书馆,编号264,第35—37页。第一版抄本将这次会议标注为公元346年,另一版抄本则记为343年。根据学者的鉴定,这两部手稿都来自公元10世纪。最早对科隆大公会议的评注来自尼古拉·克腊贝神父编纂的《历次大公会议记录》,1536年日内瓦出版,第一卷第1285栏。作者对所使用的手稿来源语焉不详,但就其收录的原文来看,不是以上任何一个版本。
依照流传下来的文字,举行于343年或者346年的科隆大公会议和任何大公会议风格并无二致。它一方面塑造了若干正直而雄辩的人物形象,另一方面塑造了若干狡猾而愚蠢的人物形象。前者的胜利简直是必然的。斯特拉斯堡的主教阿蒙德似乎属于前一类,科隆的主教厄弗拉塔似乎属于后一类。阿蒙德在会上痛斥了厄弗拉塔,因为后者否认了基督的神性。这是典型的两类人物和典型的一类斗争,尽管从文学类型的角度来看,把别人的名字换上去也无妨,因为除了名字,他们不具备任何翔实的描写。这是大公会议史上为数不多的几次展现古高卢历史人物的机会。格朗迪迪埃神父的《斯特拉斯堡教会史》(1776年)参考克腊贝的引文,将阿蒙德奉为本城第一位主教。今天的人们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里还能看到圣徒阿蒙德的塑像,他长出了人们想象出来的胡子,长出了人们想象出来的手,脚下的一个象牙匣子里装着据说是他的一截手指骨。
许多年来,许多学者将这次会议的真实性肯定又推翻,推翻又肯定。怀疑派的理由是,在转年的撒底迦大公会议上,厄弗拉塔主教又再次以正统代表的身份出席论辩,并与其他几位主教一起请求皇帝君士坦斯收回亚里乌斯派一手造成的对大神学家阿塔纳修的放逐。这是阿塔纳修本人亲自坐实了的。这便使得前一年的科隆记录变得可疑。有人认为科隆先后有两位叫厄弗拉塔的主教,还有人认为科隆会议其实发生在撒底迦会议之后(参见《学者报》1777年7月号,第472页起)。1902年,g蒙尚教授在《布鲁塞尔王家科学院文学简报》上发表了论文《科隆大公会议是真的吗?》,为科隆大公会议的真实性辩护。他的理由是:会议记录了20位与会高卢主教的名字,都在撒底迦的会议记录上有据可查,伪托者断不可能凭空编造真人的名字。1925年巴黎大学的一篇博士论文则指出,科隆的会议记录在文体风格、用词习惯与神学思维上就与4世纪的作品不相匹配,倒是和加洛林王朝早期的文体更为接近。事件可以伪造,语言风格却没那么容易模仿。至于接近史实的与会者名单,也很好解释,造假者要做的只是剽窃相隔不久的撒底迦大公会议的名单。
1935年,加泰罗尼亚的一个出版社印行了一本小册子,作者使用了化名,其人现已不可考。书名借用了《罗马帝国衰亡史》中最为费解的一个比喻:
“几不可见的‘正统’之球身处于安全的领域,它颤抖着,一旦越界,就会被四面埋伏的异端和魔鬼一口吞噬。”
作者提出,最初克腊贝神父着手编纂大公会议的历史,自是为了影射当时混乱的局面。克腊贝也大可以声称,参考的手稿来自某某修道院图书馆的珍贵馆藏,然而研究付梓之际,修道院已被改革分子洗劫一空,羊皮纸卷被村民捡去,缝成了帽子和马甲的衬里——有一段时间,人们把三位一体的学说穿在身上,拿罗列圣子神性的句子挡雨。
小册子还说,科隆大公会议的伪造者一心想要毁掉厄弗拉塔主教的名声,不是因为和死了几百年的古人有深仇大怨,而是为了抬高自己城市的名声。他发现,斯特拉斯堡的阿蒙德的存在成谜,科隆的厄弗拉塔却是真的。对付真人也有办法,只要让他颤抖的球越过边界,被一口吞噬即可。想出这种办法的人,也许就是托名奥古斯丁、托名狄奥尼修斯、《彼拉多福音》《彼得启示录》的读者。也许他也正深陷于类似的斗争中,尽管如此,他头脑中有关真实与虚假的概念无疑与我们的大相径庭。总的看来,他成功了,因为圣阿蒙德主教的雕像就矗立在那儿。有了圣人就有了圣遗骨(任谁都拿得出来),有了圣遗骨就有了香客,有了香客就有了源源不断的钱。这样就可以建造更多的教堂,供奉更多的圣人。他的伪造之作被人传抄下来,还被后代印刷发行。只要被人阅读,谁敢肯定,字里行间的那个世界就一定是虚假的?于是,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就有了一次次从未召开过的会议,一些从未存在过的神学家将另一些从未存在过的神学家施以绝罚。
这本小册子是用法语写的,发行了二百本,始终没有得到学界的注意。时局屡次动荡,时过境迁,出版社早已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