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归途 04(2/2)
他该从哪里下刀?最好是脚底,而非脚背,他想。那里骨头要少一些。他握住前脚掌,推了一下。脚毫无阻碍地翘了起来。他看了看足底。长着老茧的皮肤会分开,皮下脂肪会露出来,可能会渗出胶状的血——不过是一只被划破的脚而已。这无损遗体的尊严,只是有损执刀医师的尊严。
他把刀刃按进内侧跖骨的根部。他下刀很深,刀刃切到什么都无所谓。他把刀往下压,一直到脚跟。解剖刀轻而易举地划开前脚掌,顺着狭长的足底韧带下行。刀至脚跟脂肪垫时,他把它抽出来。
一股黏稠的物体从切口里涌出来,一团一团地滴在解剖台上。它颜色发白,呈块状,表面闪闪发亮,里面有丝丝缕缕的黄色。气味刺鼻。
“和我猜的一样。”玛丽亚·卡斯特罗说。
他惊讶地睁大双眼。上帝啊,这到底是什么? 虽然他并没有大声说出来,玛丽亚·卡斯特罗却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是呕吐物。”她说。
他仔细观察那团缓慢渗出的东西。他闻了闻。胶状的外形、胆汁的气味——是的,真的是呕吐物,新鲜的呕吐物。但这怎么可能?这可是只脚。 他见过任何形式的坏死和腐烂,却没有这样的,从来没有。
“要不它还能去哪儿?”她说,“重量让它下沉。”看他一脸困惑,她又补充道,“那个孩子死了,你看。”她顿了一下,然后把聚集在体内的沉默都化成了语言。“我跟你说说图伊泽洛村的葬礼是什么样子的。首先,你必须有个举办葬礼的理由。一定是因为失去了一个生命。如果你想有一场真正的葬礼,那一定得是一个珍贵的生命,而不是一个远房表叔或者朋友的朋友。比如说死的是你自己的儿子,那你就可以开始准备葬礼了——一道闪电已经重重砸在你的心窝,把你劈成碎片。你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说不出,脑子里一团乱麻,这时你可以着手准备葬礼的细节了。有人会告诉你一套现成的仪式,它古老而陈旧。你一切照办,因为你别无选择。葬礼上会有一辆灵车,那只是把谁家的马车装扮了一下。你先去教堂参加一场生硬的仪式,感觉像在做梦,然后在阴沉的天底下举行公墓葬礼。每个人都穿着星期天的礼服,表情都局促不安。这些都让你难以承受。然后一切结束了。
“人们会再多待一会儿,然后渐渐散去。你有一段时间用来伤心,之后大家就期待你回归现实,回到你从前的生活里。可是有谁愿意这么做?经过一场葬礼,一场真正的葬礼,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你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生活。你已经两手空空。你甚至说不出话来,至少一时半会儿还说不出。死亡已经吞噬了你的话。晚些时候,你的话会再冒出来,要不你还能通过什么方式怀念他?他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拉斐尔在葬礼上只说了一句话。他大哭着说:‘棺材太小了,太小了!’他说得对,那个棺材真的不大。
“那天拉斐尔回到图伊泽洛的时候,他一句话也不用对我说。他想说也说不出。痛苦让他的脸麻木,让他的嘴紧闭。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这副模样不会有别的原因。我一看到他,就知道我们的宝贝死了。村里的人已经聚集在我家门前,默默地来回踱步。他把孩子放在餐桌上。我晕了过去。我真希望我永远不用醒,那样我就能紧跟在他身后,保护他,做一个母亲分内的事。但我却苏醒过来,身边围着一群臭气熏天的老寡妇。拉斐尔独自站在一旁。他就在旁边,但他孤身一人。他悔恨交加。在他看护孩子的时候,孩子死了。他是那天的牧羊人。他让羊群走失了。
“我们就像大海爱着一座岛屿一样爱着我们的儿子,总是拥他在怀里,用我们的悉心关爱抚摸他,拍打他的海滩。他走了以后,大海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自己。我们的手臂间空无一物,只能触碰彼此。我们总在哭泣。如果一天结束时有哪件事没做完——鸡笼没有修好,一垄菜地没有除草——我们就知道两人当中肯定有谁曾坐下来哭泣。那就是悲伤的真面目:它是一种长了很多只手却只有几条腿的怪物,它跌跌撞撞,拼命想扶住什么。破损的鸡笼和疯长的杂草里浸满了我们的悲伤。如今我一看见鸡笼上的铁丝,就会想起我们失去的孩子。那交错的铁丝网里似乎隐藏着什么,它那么细弱却又那么强壮,铁网那么多孔却又那么坚实,这让我想起当初我们是多么爱他。后来,由于我们的疏忽,狐狸钻进了鸡笼,把鸡全咬死了;菜地的收成也大不如前。生活就是这样:儿子死了,土地也变得贫瘠。
“曾经,当他生病或是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会爬上我们的床,钻到我们中间。他走之后,床上的那片空间变得无法逾越。拉斐尔和我,我们在深夜的交流总会绕过那片空间:在它的下方,我们用脚趾戳着对方,像抽屉里散乱的刀;在它的上方,我们相视无言。拉斐尔从没想过要放弃那片空间,因为那么做等于承认我们的小熊崽再也回不来了。有的晚上,我看见他向那片空间伸出手,抚摸那个空荡荡的存在。然后那只手会缩回去,就像一只海龟的爪子深深地缩进壳里。每天清晨拉斐尔醒来时,他的眼周布满皱纹,疲惫不堪,像一只活得太久的海龟。他的眼睛缓缓地眨着,和我一样。
“悲伤是一种病。它在我们身上留下千疮百孔,它用高烧折磨我们,用重拳将我们击垮。它像蛆一样咬噬我们,像虱子一样攻击我们,而我们拼命地挠,濒临崩溃。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像蟋蟀一样日渐憔悴,像老狗一样疲态尽显。
“生活中的一切都变得不如意。抽屉再也关不严了,桌子椅子晃个不停,盘子缺了口,勺子上粘着食物碎屑,衣服上开始出现污渍,动不动就被撕破;外面的世界和我们同样格格不入。
“他的死对于外界毫无影响。所有孩子的死不都是这样吗?当一个孩子死去,没有土地需要继承,几乎没什么财产需要分割,没有工作或者职位需要顶替,也没有债要还。孩子是在父母的影子里闪闪发光的小太阳。当那个太阳熄灭时,黑暗只属于父母。
“没了孩子,你做母亲还有什么意义?就像一朵无头的花。孩子死去的那一天,我就成了一根光秃秃的花茎。
“要说有一件事让我记恨了拉斐尔很久,那就是他过了一天才回家。当时他六神无主。但一个母亲有权在第一时间知道她的孩子死了。对她来说,如果孩子已经死了,却让她误以为他还活着——哪怕只有一分钟,也是对母爱的犯罪。
“一个念头渐渐在你脑海里扎根:现在,我还敢爱什么?
“当你在某个瞬间忘了他,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刺痛。拉斐尔会大喊:‘我可爱的儿子!’然后瘫倒在地。但更多时候,我们只是默默地做一些疯狂的事。那是人之常情。拉斐尔开始倒着走路。前几次我看见他在路上或是地里倒着走,并没有想太多。我以为他只是偶然为之,大概在盯着什么看。一天早晨,在我们去教堂的路上,他又是倒着走的。没人议论他。他们不愿打扰他。那天晚上我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倒着走路。他说,在他回到图伊泽洛的那天,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一个陌生人,正要离开村子。拉斐尔坐在马车的后沿,怀里抱着我们的小熊崽,他的尸身裹在一张床单里。那个陌生人在步行,他脚步飞快,几乎要跑起来了,而且他是倒着走的。他有一张无比悲伤的脸,拉斐尔说,一张满是痛苦和悲戚的脸。他几乎忘了他,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想做同样的事。那符合他的心情,他说。所以走出家门之后,他开始倒着走路,倒着走向世界。从此以后,向前走和倒着走对他来说不再有区别,他常常转过身来,倒着走路。
“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停下车去了教堂。一个奇怪的城里人,浑身污秽,令人作呕。亚伯拉罕神父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就跑了。他来时开了一辆车,那是一辆汽车,我们第一次见到这种车。他丢下它就走了。他回家的路一定很艰辛,无论他选择哪条路。汽车在广场上停了好几个星期,我们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然后有一天,另一个男人走进村子,一个瘦高个儿,一句解释的话也没说就把车开走了。人们翻来覆去地谈论那辆车和它的司机。他是一个访客,还是一位死亡天使?他是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已经习惯回忆过去。而从前记忆对于我们来说可有可无。如果他就在你眼前,有什么必要记住他?从前,回忆仅仅是偶尔的娱乐。忽然之间,它成了你的仅剩之物。你竭尽所能,活在有他的记忆里。你努力把回忆变为现实。你拉着木偶的细线,对自己说:‘在那儿,在那儿,你看——他还活着! ’
“他死后,是拉斐尔先把他叫作‘我们的小熊崽’。拉斐尔说他在冬眠。‘总有一天他会醒过来,他会饿得要命。’他说着,脸上挂着笑容。他幻想着他的归来,并在这种幻想上添了一分真实——我们的儿子睡醒之后胃口总是很好。我会顺着他说,这对我也是一种安慰。
“他真是人见人爱。每个人都这么说。他的到来在计划之外,完全出乎意料——我以为自己早过了生育的年龄,和其他老女人一样——忽然之间他就来了。我们总是看着他,一边问自己:‘这是谁的孩子?他从哪儿来的?’我俩都长着深色眼睛和深色头发——所有葡萄牙人不都是这样吗?他的头发却是麦田一般的金黄色,而他那双眼睛是明亮的蓝色。他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睛?难道是一阵大西洋的海风在我受孕那天吹进图伊泽洛,成了他的一部分?我的解释是:我家族的骨血里沉睡着许多宝藏,它们极少被唤醒,但是一旦受到召唤,涌上来的都是最好的材料。他是欢笑的源泉。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快乐。他有一颗无比善良的心。全村的人都爱他。每个人都希望得到他的关注和爱,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那么多的关爱倾注在那双蓝眼睛里。他接受了那份爱,同时报之以他的爱,就像一朵云一样快乐而慷慨。
“拉斐尔去科瓦-达卢阿附近帮一个朋友的忙。一个礼拜的活儿,报酬不多。他带上了我们五岁的儿子。对孩子来说那是一次大冒险。而且他能帮上忙。事情发生时拉斐尔正在磨镰刀。他停下来听了听。太安静了。他大声呼唤。他在农场附近找了一圈,又去更远处寻找。他沿着公路呼喊孩子的名字。他终于在马路上找到了他。另一只脚呢?”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欧塞比奥看着尸体的左脚。他划开脚跟。同样的呕吐物涌了出来。
“上半截呢?”玛丽亚·卡斯特罗问。
此时他不再犹豫。他把解剖刀贴着胫骨中部切入右腿,然后在髌骨与股骨内髁之间切入左膝,再从股四头肌处切入双侧大腿。每道切口大概五到六厘米长,每处都有呕吐物涌出,不过他注意到大腿处的压力要小一些。他顺着阴阜上沿切开骨盆带,留下一道很长的刀口。他把皮肤拉开,一团呕吐物露出来。在它的上缘,解剖刀触到一块松动的硬物。他用刀尖挑了挑,有光闪过。他把它拨出来,用刀尖翻动。一枚硬币——一枚五埃斯库多 (23) 银币。旁边还有其他硬币,有几枚是埃斯库多,其余的都是分币,全平躺在呕吐物表面。一个农夫的微薄积蓄。
他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把硬币留在那儿,还是取出来。
玛丽亚·卡斯特罗打断了他的思路。“阴茎。”她说。
他抓起拉斐尔·卡斯特罗健硕的阴茎。从外观上看,阴茎体和龟头一切正常。没有佩罗尼式病,没有湿疣,没有鲍恩样丘疹病。他决定切开两条海绵体中的一条。海绵体是海绵状的狭长腔体,它们充血膨胀,曾经带给这对夫妇无上的快乐。他把阴茎纵向划开,刀尖穿透包皮,刺入龟头。解剖刀再次意外地触到硬物。他放下刀,用拇指把切口掰开,其余手指从阴茎背面往前推,里面的硬物顺势而出。那东西分两段:木质、光滑、圆柱形,侧面有孔。
“啊!”玛丽亚·卡斯特罗说,“他那支美妙的笛子。”
农夫的笛子的另外两段藏在另一条海绵体里。欧塞比奥是个做事井井有条的人,他把笛子拼回原样,递还给老妇。她把它凑到唇边,清脆的笛声飘荡在空气里。
“他笛子吹得特别好,就像家里养了一只金丝雀。”她说。
她把笛子放在解剖台上,紧贴丈夫的尸身。
玛丽亚·卡斯特罗指挥着欧塞比奥的解剖刀。她在这里提示一句,在那里摇一下头,对拉斐尔·卡斯特罗的身体结构了如指掌。这是他最轻松的一次解剖,只用到了一把刀,甚至对头部也不例外。她看上去更关心身体边缘的手臂和头颈,而把胸腹留到了最后。
左手无名指里松松地塞着羽绒,右手中指也一样,而双手食指里都是血,鲜红的血——这是他在这具尸体里见到的唯一血迹。其他手指里都填满泥土。右手的手掌里有一只牡蛎壳,左掌里是小本日历上撕下的几页纸。手臂里的物品琳琅满目。他从中取出了一把榔头、一把钳子、一支长刀、一个苹果、一团泥土、一把麦穗、三个鸡蛋、一只腌鳕鱼、一副刀叉。拉斐尔·卡斯特罗的脑袋里空间更大。他在里面找到一方红布;一件手工木制小玩具——一匹马和一架马车,车轮可以转动;一面随身携带的镜子;更多羽绒;一个染成赭黄色的木制小玩意儿,玛丽亚·卡斯特罗也说不清是什么;一支蜡烛;一绺深色长发;还有三张扑克牌。他在两只眼睛里各发现一枚骰子,在视网膜的位置有一片干枯的花瓣。脖子里有三只鸡爪,还有干树叶和树枝——看起来像是引火用的。舌头里全是灰,只有舌尖里填着蜂蜜。
最终回到胸部和腹部。年迈的妻子点了点头,但此刻的她显得格外忐忑。尸检已经接近尾声,欧塞比奥终于切下他原计划的第一刀:从双肩到胸骨再到腹腔的y形切口。他小心翼翼地切开皮肤,几乎没有划破皮下脂肪。由于此前他已在骨盆带上划了一刀,现在胸腔和腹腔一览无余。
他听见她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他不是相关领域的专家,但他可以断定那是一只黑猩猩,一种非洲灵长类动物。他花了更长时间来辨认第二只生物,它体形更小,半掩半露。
拉斐尔·卡斯特罗的胸腹之内蜷着一只黑猩猩,它拢起的臂弯里抱着一只棕色的小熊崽。它们神色安详,如在梦中。
玛丽亚·卡斯特罗俯下身子,把脸贴在小熊身上。所以,她的丈夫曾经这样活着 ?欧塞比奥静默无言,唯有凝视。他注意到黑猩猩明亮洁净的脸庞和厚实发亮的皮毛。它很年轻,他想。
她平静地说:“心有两种选择:关闭或者开启。我告诉你的故事并不全是真话。我才是那个受不了棺材大小的人。我才是那个哭喊着‘我可爱的儿子!’,然后瘫倒在地的人。我才是那个不愿意放弃床上那片空间的人。从这只黑色动物身上割一簇毛给我,好吗?请把手提箱也拿过来。”
他一一照办。他用解剖刀在黑猩猩的身侧割下一簇毛。她在指间搓揉那簇毛,用鼻子嗅了嗅,然后贴在唇边。“拉斐尔总是比我虔诚,”她说,“他总会重复亚伯拉罕神父的一句话。他说信仰永远年轻,信仰和我们不同,它不会老去。”
欧塞比奥从办公室取来手提箱。玛丽亚·卡斯特罗打开箱子,把它放在解剖台上,然后把拉斐尔·卡斯特罗身体里的物品一件一件往箱子里放。
随后她开始脱衣服。
一个年迈的女人令人触目惊心的裸体。血肉因其自身的重负而活力尽失,肌肤饱受岁月的摧残,体态任由时光凌辱——她却俨然是一卷遍覆字迹的羊皮纸,闪耀着漫长生命的光辉。这样的女人他见过很多,不过她们都死了,千人一面,解剖之后更显抽象。除非发生病变,体内的器官总是宛若新生。
玛丽亚·卡斯特罗脱得一丝不挂。她褪下婚戒,摘下束发带。她把这些东西放进手提箱,合上盖子。
她踩着为她准备的椅子爬上解剖台。她在拉斐尔·卡斯特罗的尸身前俯下身子,这里推一下,那里挪一挪,在他已经挤进了两个生命的身体里腾出空间。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躺进丈夫体内。她口中不断地念着:“这就是家,这就是家,这就是家。”她把猩猩和熊崽揽入怀中,胸口贴着猩猩的背,双手搭在熊崽身上。
“请动手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