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栖(2/2)
观察归观察,安珂基本上不会走进到这些小店当中去。这些开在她生活着的楼宇中的小店,跟大街上商业区里的店面不同。这些藏匿于住家里的小店,在安珂看来并不像是承载着纯粹商业含义的买卖,那一间间推门进去就会发现连空气里也充满着日常生活气息的住家,是一个个藏在买卖背后的人的生活。安珂不习惯就这样走进别人的生活里。她更习惯于观看。对于她无法进入的生活,她从不觊觎,就是连观看,也不想看得太多太明显。
大概是由于人类整体上开始变得越来越懒惰的缘故,能够在小区范围内解决的事情,大家都倾向于不再走出小区外去解决。小区里各家商户间的生意竞争也随之激烈了起来,竟然也开始需要地推人员来推广各家的广告了。一个简单的地推广告,也能看得出各家的心思来,高下立见。有的雇几个年轻的大学生,站在小区入口处把印制粗劣的小单页强塞进来往的行人手里。有的挥舞着手机上的二维码追在你身后非要你扫一扫。有的把按摩床直接摆到小区广场上,趴上去可以免费给你来个十分钟的理疗体验。据安珂观察,尽管小区里的地推手段越来越眼花缭乱,但相对高明的推广手法,背后都有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伙子在操盘。这个个头不高、长相扁平的小伙子堪称这家小区的地推之王。
小伙子第一次被安珂注意到时,他正全身包裹在一只维尼熊的人偶衣服里追着院子里的小孩子尖叫着满地乱跑。小孩子的笑声叫声是连环炸弹,一个点爆了马上就跟着有另一个爆起来,用不了太多时间,整个小区里五岁以下的小孩子就全部围了过来形成了惊人的“大型爆破”现场。小孩子们人多势众以后,开始对维尼熊的追击进行倒逼,维尼熊在一番抱头鼠窜后终于被小孩们团团围住,掀倒在地,扯熊毛,拽熊尾,骑熊腰,坐熊脑。熊脑被几个野性难驯的小男孩七坐八坐,又拉又扯,最终从熊身子上滚落下来。这时候小伙子一个弹跳起身,顺着熊脖子处的开口从怀里拉出一道红色的大横幅,展开在双手之间,冲着小孩子们和站在一旁捂着嘴笑的父母们大声吆喝起来:“欢乐园小饭桌,带给孩子们的不仅是每天课后丰富的饭菜,更有满满一屋的欢乐!就在十号楼1301,就在十号楼1301,就在十号楼1301!”连续吆喝了四五遍以后,小伙子把大横幅顺着熊脖子再一点点塞回去,爬进广场边的灌木丛里,把被野性难驯的小男孩踢进灌木丛里的熊脑袋扒拉出来,夹在胳肢窝下面。
除了维尼熊人偶大作战以外,小伙子还首创了灌水气球湿身大作战,认生僻字换晚饭大作战,健身器械变身亲子活动大作战,以及夕阳红版八分钟集体快速相亲大作战等等推广活动。很多时候参与其中的人都不知道他具体是在为什么商家的什么商品做推广,这一点完全不妨碍居民们参与活动的热情,却时常令商家感到恼火。恼火归恼火,小伙子依然受到小区内各个商家的追捧,好像什么事儿被这小伙子一折腾,不管客人有没有来到店里,至少会被整座小区的人一下子都知道了,保不齐哪天就晃悠过来了不是吗。
安珂原本以为小伙子并不住在小区里,直到有一天在小区超市里看到他穿着大裤衩和拖鞋在买泡面啤酒火腿肠。两大盒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盒子上立着三瓶燕京啤酒,每瓶啤酒缝隙之间都塞着一根金汇火腿肠,所有这些东西,就卡在他打成弯的左臂中。他右手攥着手机,激情澎湃地对着手机宣讲自己的事业版图:“李总你相信我这绝对绝对是一片蓝海你这时候带钱入场一定可以打出一片天地来!你知道全中国有多少盲人吗你知道全中国有多少专为盲人设计的app吗我说出来能吓你一跳你不要以为这是在做慈善当然了这项事业极其伟大等我们做成了那绝对是既能赚到钱同时也是大慈善你们成功人士都愿意回报社会对不对这就是赚钱外加回报社会的大好时机啊!据我观察我国有一大批盲人兄弟具有相当的购买力却苦于没有适合他们消费的网络服务和网络游戏现在入场就是绝佳时机再晚可就不是蓝海了!”
安珂跟在小伙子身后结账,看着他左臂弯里那三瓶随着他说话的节奏一再颤动摇摇欲坠的啤酒瓶,想着待会要是瓶子滚下来自己是接一把还是不接。小伙子的生意还没有谈完,安珂已经被他说服了,要是手机对面的人是安珂,这笔投资恐怕很快就能打到小伙子的账上来。让安珂略感惊讶的是,小伙子竟一路向着十一号楼走过去。难道一直以来他们就是住在同一栋楼里,怎么自己从没留意过呢。走到了楼门,小伙子并没有走进电梯间,而是向着楼梯间拐去,顺着楼梯向下走去。楼下应该是停车场啊。安珂自己没有车,从来没有去过位于地下室的停车场,她以为电梯里“—1”和“—2”层指代的只是停车场而已。
向下延伸着的楼梯跟向上延伸的楼梯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一楼处打了个弯,继续向下而已。小伙子讲电话的声音越飘越远,显得有些若即若离了,安珂跟着向下走了过去。原来“—2”层不只是有个地下停车场而已。在停车场旁边,有一片地下室小隔间,看起来难以判断是楼盘建成时就盖好的,还是后来被谁给改建的。一间紧密连着另一间的房门上,分别挂着一个金属号牌,非常直接地从“1”开始升序向后标去。小伙子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向深处走去。走廊里游走着很多男男女女,在外接的水池里刷牙洗脸擦身子的,在开水房打开水的冲泡面的,敲着其他人半掩着的房门叫人组队打游戏的,整条走廊里热气腾腾,混杂着下水道厕所煮饭汗水鞋袜空气清新剂和泡面火腿肠的复杂气息。一个倚在公共厕所门前的小女孩正抱着手机打电话,她似乎意识到了安珂作为一个闯入者对于他们的注视。小女孩嘴里没有停下来继续讲着电话,但是眼睛死死盯着安珂,那双夹杂着不明含义但显然不太友好的大眼睛一下子拍醒了安珂,她急忙转身,慌慌张张地朝着向上的楼梯逃过去。
四
在安珂住在这座小区的三年时间里,一共有两个男人来过她的这间小公寓。其中一个是她交往过一段时间的男朋友。这个男朋友跟她之前交往过的男朋友也没什么太大区别。没什么严重的缺点,也没什么非常显著的优点,相处还算平稳,分手也分得还算平稳。另一个男人是她的同事,不同部门不同产品线,平时业务上交流也不多,属于那种在公司大堂碰到会寒暄在公司开大会时吃饭可以闲聊几句家常的普通同事。不知道怎么就在一次应酬酒局上碰巧坐在邻座多聊了一会儿,酒局散了就自然变成同事送她回家一直送到了家门口,随后又自然变成了请同事进门喝口茶歇一会喝着喝着就躺到床上了。一切都很自然,就像安珂自己早已适应的生活那样,河水把她推到哪里,她就流向哪里,太过较劲总归是没什么太多好处。同事以为她睡着了以后屏着呼吸起身,在黑暗里摸索着衣物穿好安静地关好门离开。她在黑暗里睁开眼,发现卧室窗帘没有合上,从卧室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正对面十号楼里还未熄灭的点点亮光。她按亮手机,已经快三点了,抓紧时间睡一会还能再睡五个小时。于是她爬起来走到窗前,准备把窗帘关好,不然六点以后刺眼的阳光就会提早晒醒她。就在这时,她第一次看到了十号楼的那个女人。
十号楼跟十一号楼之间的直线距离大概有五十米,白日里并不会感到这个距离有什么问题,没想到到了深夜,两栋楼之间的距离近得仿佛推开窗就能跳到对面似的。夜晚浓重的黑色抹平了一切白日间的杂色杂物,仍然还透出光的地方便凸显出来。整栋十号楼只还亮着四五盏灯,那个女人家的灯则显得格外刺眼,大概是因为女人一直在灯底下走来走去,一丝不挂。她白花花的肌肤加倍反射着白花花的白炽灯,整个屋子都被这一大片的白花花给填满了,白光刺透了黑夜呼之欲出。女人除了赤身裸体之外似乎并没什么异常,时而站在窗边晾袜子,时而走到客厅里倒杯水,时而抓起手机不知给谁打着深夜电话。等安珂觉察过来,她已经站在窗边盯着这个赤身的女人看了许久。安珂把窗帘合上关好,躺回到床上去,努力让自己睡着,不然早上起来脸色一定没法看。
尽管独居,安珂的睡眠习惯始终很规律,如无特别推脱不开的应酬都会在午夜十二点前收整完毕上床睡觉。自从发现了那个赤身女人以后,安珂每晚睡前关窗帘时都会在无意间向那个女人的窗户一侧瞥一眼。她感到自己这样的行为不妥,即便是无意识行为也需要控制,因此每次关窗帘的动作都越来越利索迅速。尤其是当她发现那个女人赤身并非偶然,而是习惯如此。时常在那么急匆匆的一瞥里,她会看到女人正赤着身做瑜伽、削苹果、冲咖啡、吃外卖、看电视、墩地板,哪怕在冬天里也是如此。北方的冬天暖气足够暖,但像安珂这样身子单薄的人在房间里还是至少要穿着棉绒睡衣的,对面的女人看起来身子像安珂一样单薄,却在大冬天里也感觉不到冷吗。一扇从来不挂窗帘的落地窗,每夜晃动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在能够得以一窥的人看起来,似乎是一种邀请吧。尤其是对于男人来说。安珂有时会想,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按捺不住深夜的寂寞,跑到对面楼上去,敲响女人的门呢。楼层和门牌可以通过目测这扇窗户轻而易举地计算出来。而这个女人,真的是从小的生活习惯使然,还是确实在向外发出邀请呢。
三月里的一天晚上,安珂看到赤身女人自己在客厅里烧起了一锅热腾腾的火锅。火锅的雾气升腾,萦绕在整个房间里,将白炽灯团团环绕起来,让整个房间的光亮看起来没有那么灼目了,透着一种飘忽不定的柔和感,女人赤裸着的身体也不那么刺眼了。安珂看得发呆,手里拉扯窗帘的动作凝了下来。女人先是蹲在锅前面东涮涮西涮涮,随后起身,端着一只瓷碗,站到了落地窗前。女人捧着碗,碗中的热气不断向她脸上扑过去,她认真地挑起碗中的食物吃着,吃着吃着,不知是辣到了还是怎么,忽然捧着碗跳了起来。不是一惊一乍那种愣跳,是跳着舞的跳了起来。旋转、踮脚、颤动、回身、下马、摆头。舞步绝算不上优雅好看,但也不算丑到露怯。也许她小时候还学过跳舞,芭蕾、民族舞都有可能,在少年宫一类的地方。她跳够了停下来,吃东西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女人站定在落地窗前,一动不动,向对面的楼宇望着,不知道在看什么。正对着她的这栋十一号楼共有三十层,每层十二户,有六户的窗户面向着她家的方向,她住在八楼,所以理论上来讲三楼以上二十楼以下的住家可以凭肉眼就能看到她,一共是十八个楼层乘以六总计一百零八户。这一百零八户当中,有多少人看到她的此刻呢。她此刻又到底想看到谁。安珂把窗帘拉好,躺回到了床上,努力让自己睡着。
来到北方上大学之前,南方人安珂从来没有吃过叫作煎饼果子的这种食物。大学时候她一度很喜欢吃,不管爸妈怎么唠叨她那里面夹的炸果子不干不净千万要少吃,她还是忍不住每天至少吃一顿。工作以后她不再吃了,不是觉得不体面太凑合,大概只是大学时候吃伤着了。搬进这座小区以后,她又开始吃了起来。因为小区里做煎饼果子的小伙计实在太吸引她了。同样都是摊煎饼,砸鸡蛋,涂酱料,放果子,折吧折吧卷起来的工序,这个小伙子完全做出了艺术的高度。不是他摊煎饼的手艺有多高明,只是他做起这些事来的状态,无限接近脑子里被各种疯狂的想法充斥着而激情爆发陷入迷狂的艺术家或诗人。小伙计的头发永远是油腻腻的,总是长到能遮住眼睛跟耳朵,他的脑中似乎持续高响着动感激昂的劲舞金曲,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得见,脑袋不住随之晃动。在整个摊煎饼果子的工序中他高强度地调用起了全身的能量,肢体动作幅度惊人。舀出面糊的动作像是歌手巨星垂手谢幕,旋转出面饼仿如功夫大师推手摆阵,砸开鸡蛋似乎傲世侠客取下人头。吃着这样做出来的煎饼果子,一口连饼带薄脆果子咽下去,仿佛服下了一口真气。在搬离小区之前,安珂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赶到小伙计的煎饼果子摊,买了他一只煎饼果子。小伙计一如往常地发挥稳定,哐哐哐地把煎饼卷好递到安珂手上。安珂吃下一口,才觉得有力气回到那辆装满了她家具行李的金杯车上,离开这里。生活缺了我们的,总有食物补回来,这是爸爸以前给她做各种好吃的时常说的话。
这套公寓在过去的三年间,房租已经涨了将近百分之五十,大大超过了安珂的预算。安珂很喜欢这里,但也没有喜欢到要付出超过预算百分之五十的代价来换取。生活的河水又推着她向前走,那就继续走呗,太过较劲……嗨,不说了吧。新住房的条件还算不错,租金跟她的预算相符,房型不大不小一个人住正合适,比之前的小区离公司远了四站地,也算可以接受。其他也没什么了。偶尔吃饱了饭,卧在沙发上,安珂会想一会儿泰迪阿姨、七号楼阿姨、广场舞大爷、大白奶奶、维尼熊小伙子、赤身女人和煎饼小哥,想想他们现在正在干什么呢。但也就想一小会儿。
20181初稿
20183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