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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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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把刀收了,但来的是死啦死啦,“你妈醒来啦。按说你该卸了这身再去,可最好不要。你爹说铜钹没驻日军,可巡逻队隔三差五会来一趟。”

我:“最好再查一下。他说话…作不得数。”

死啦死啦:“查啦,是真的——做儿子的不要这样疑心自己父亲。”

从他眼里看,想说的也许更多,我不管这些,我转了身,继续我摧花的大业,“不去了,我妈没事的。郝老头子是久病成医,最拿手的其实就是治老年病。”我不愿意去看他那一脸笑容,我的家在别人看来一定就是个笑话。

死啦死啦:“令尊有意思得很哪,也不打个招呼就把令堂扯出来,这样的乐极生悲跟咱们真有得一拼。”

我没精打彩地说:“他没乐,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炫耀的机会,虽说他从来没什么可值得炫耀。从来就这样子。小时候我病了,请中医来家治,他倒忽然对针炙来了兴趣,于是我成了试验品,一直被扎到半死不活地抱去看西医住院。”

死啦死啦高兴得不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样半天吊的德行——你在干什么”

我慢慢地把又一片花叶锯成两半,“莳花。莳他妈的花。”

死啦死啦就更加高兴得不得了:“我算知道你怎么老一副欠揍的样子了,从小熏陶嘛——你真没想到啊”

我:“真没想到什么”

死啦死啦:“真没想到自己会成了铜钹镇汪精卫的儿子。”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像一屁股坐上了刺猬的狗熊,我像刚被人抽了一耳光,瞪着抽了我耳光的人。

那家伙则看了看我的手艺,拔出刀,干和我一样的勾当。我是百无聊赖,他则津津有味。

家父现如今的身份,铜钹的伪保长。

他不是铜钹人。连客居都不算,人们大概只是推一个倒霉蛋上去,接替被日军打死的上任伪保长。推他上去的人都被抓去修工事死光了,他倒还在这稀里糊涂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团长,永远戳人最痛的地方。

死啦死啦割花叶子割得那么高兴,我只好小声地抱怨:“你搞什么”

死啦死啦:“我们去抓几条菜虫放在花上怎么样我不知道菜虫吃不吃花。”

我:“不吃。不过后来我赶来几只鸡。”

死啦死啦:“鸡连虫子带花一块啄了”

我绷着脸,我们割花叶子割得不亦乐乎,“嗯哼。”

死啦死啦便赞叹着:“你可真是久经战阵。有今日之孟烦了,非一日之寒。”

“从能够到桌子。我就往家父的砚台里注入香油,好让他想奋笔疾书污了宣纸。你呢你这么乖僻。准也是和你爹打了十几几十年的战。”

死啦死啦:“我能够到桌子时,我爹已经没啦。我也没桌子去够。我识字是趴地上识的,浮尘作纸,指头子做笔。为什么不说树枝子因为戈壁草原找不着树枝子。”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但我不想听,我甚至不看他:“哦嗬。”

死啦死啦冷不丁又是一句:“你早就想到啦。所以你一路都坐立不安的。小太爷呵,伪保长家的汪小太爷。”

又被刺到了,我往后跳了一步,咒骂:“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死啦死啦:“话是你自己说地。你老子从八股到西学盛了个满腹经纶,可就是一事无成,只会坐家大骂国家时局,军人战争。你明白得很的,祸事临头,除了嘴皮子什么不利。对自己都缩头的家伙一定缩头,往上冲的多是些把什么苦都吃透了的,干了一辈子活下辈子还是干活的。你跟迷龙他们混一堆不外是想沾个阳气,你不想缩头。你打五年仗啦,你会信只骂街地人能有顶着刺刀面事的勇气有那种他早已做事而不是骂街。你明白得很的。”

我把刀插回鞘里。站在那发呆,现在真是连泄愤这样的事也做得索然无味了。

死啦死啦就给枪上着膛走开:“汉奸可耻啊。其心可诛,罪无可赦,天不行道我行之。砰砰两枪,两个。”

我:“得得得得。你歇歇。”

死啦死啦:“你怕呀”

我:“怕你个鬼。你才不会开枪。不过你会把我妈吓得再背过气。”

死啦死啦就不把枪放回去,挥得我只担心他走火,那真能把我妈再吓背过去。

死啦死啦:“这么好到手的正义不要白不要啊!只要动个手指头就有了。狗肉都做得到一——哦,它是动动嘴啦。咱们仗打不好。国治不来,至少还有本事逼全国人玉碎吧哦,有半拉已经成瓦啦,那至少还有本事逼家里老的玉碎吧”

我:“行了行了,你放回去吧。”

死啦死啦:“正义啊,伸手就拿到。你不要啊”

我:“好啦好啦,我阴得很,行吗我就想在我父母坟头流点猫尿,全了孝名再了无挂碍地一路忠将回去,好不好现在打个折扣,好不好”

那家伙终于把枪还回套,阴谋得逞地笑:“又吹上啦。你要真这么想我请天老爷把你劈啦。”他现在总算是认真了:“孟烦了啊,认识不短啦,我第一回看见你做件人事,就不要再掺水啦。我们来了,就真是接二老回去尽孝的,孝是天经地道的东西,不是你这人渣子死要面子装出来的一脸正义。”

“嗯哪。”我闷闷地说,又闷了一会:“谢啦。”

这时候我们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隐隐约约地压抑着。

死啦死啦:“你妈喜极而泣啦。”

我:“不是我妈。”

我家老子瞪着窗花子,木讷多年的表情挤出了一个表情,做诗的和能为他是早就没有啦,但至少还有背诗的能为。所以他转了身,对了我们,吐了口气开始咏哦。他永远给自己做成这样一种错觉,他是世界的正中心。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等待一个表演。

我父亲:“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我的父亲站在书堆中间,书用油纸包着,大部分连包都没开,从墙根一直堆往天顶,他旁边的几个书架子也是这样堆着。

我的人渣子朋友们挠着头,干瞪着眼,不知道这老头子又发的哪门神经。

我吁了口气,脚真是连走带站地快要断了。我找个书堆坐下等他表演完。

我父亲:“咄!休坐!”

我只好又连着我十几公斤从未敢解下的装备站起来,以便我父亲继续表演。

我父亲:“…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事情想开了就简单,父母当然愿意跟我们走,铜钹已经快成死镇了,而且我相信他们也一直是望穿秋水,直到绝了再见我的念头——这部分简单,但是就家父来说,简单之后,通常必是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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