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我们的约定(1/2)
哨牙炳那夜瞥见阿群的背影,她沿楼梯从三楼跑到二楼,从二楼跑到一楼,从一楼跑到地面门外,他来不及知会仙蒂,先追上去再说,从三楼追到二楼,从二楼追到一楼,当追到地面的时候,心急,失足翻了个大筋斗,砰一声跌坐到地上。重新站起,右脚踝疼痛得几乎走不动,但是走不动也得走,勉强一拐一跛地追往前头,顺着庄士敦道朝海边走去,穿越漆黑一片的萧顿球场,忍住脚痛,终于来到湾仔码头。港岛傍晚下过雨,一路上再次飘起雨粉,哨牙炳脱下西装外套,搭在头上遮挡。
“阿群!阿群!”哨牙炳一路喊着,但是越喊得急,阿群的脚步越走得匆忙,身影最后消失在码头旁的几根石柱之间,消散如雾。码头打烊了,墨绿铁门用铁链牢牢锁上,门前悬吊着两盏汽油灯,风吹来,灯摇影晃,仿佛配合着海面的波浪节奏摆动。哨牙炳跛着脚步走过去,没见到半个人影,无奈弯腰在石柱间喘气,感觉到——也许只是希望——阿群仍在附近,他必须尽快找到她,弄清楚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世文会知道的,也有理由知道,但并非现在。这一切只能由他亲口告诉他,到了适当的时候,然而到底何时才是适当,哨牙炳其实亦无头绪。今晚所有事情发生得太急太多,此刻他的脑袋一片糊涂,只想找到阿群,别让她搞乱局面,其他再从长计议。他明白阿冰必然心焦如焚,那更要尽快解决问题,回到英京酒家才慢慢对她解释。
喘定呼吸后,哨牙炳沿码头岸边走向右面的石滩,仅仅依凭直觉,事实上除了直觉,这时候他无所依靠。幸好直觉并未辜负他。走了数十步,远远听见石滩传来一道低微的饮泣声,阿群,果然在!她抱膝坐在石上,捻样石就在不远处,哨牙炳望一下那块石,竟似见到老朋友,心情顿然稳了三分。他踮起脚尖爬过岸堤,走向阿群,雨停了,石面仍然潮湿,他足底一滑,幸好双掌撑住石头才不至于跌倒。
好不容易踮着脚步走近阿群身边,她其实已经听见他的步声,但木然不动,饮泣的声音变为凄凉悲哭。哨牙炳俯身用西装替阿群抹拭湿透的头发和肩膀,像替一个洗完澡的孩子弄干身体,然后,跟她肩并肩坐在石面,沉默地望向维多利亚港上的无数的船灯。半晌,阿群一扭身,把头埋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地说:“没人理我,从来都没人理我!我是垃圾,我是尿壶,你们用完便扔,扔了也不说半声多谢!”阿群姓丁,父亲早逝,母亲带她到中环半山富户当妹仔,不久,母亲投海自尽,阿群被卖到塘西做歌女,长大后再到酒吧揾食,又辗转到了澳门。有人对她说过,她母亲其实是被老板在床上虐待致死,死后才把尸体扔进大海。过了许多年,打听到老板葬在香港仔,她特地到他墓前“报答”——蹲在墓头脱下裤子,拉了一坨臭屎。
这夜来到了海边,阿群感怀身世,悲从中来,泪如缺堤。哨牙炳为了哄住她,温言细语地说:“别太难过,其他人不理你,炳哥理你。我们混江湖的,何尝不是被人视为用完便踢开的尿壶?最重要是自己争气。争了气,才有机会出气。”
阿群听后,却毫不领情,啐道:“你理我?我连做你其中一个登台的老相好也不配呢!你理我个屁!我是连尿壶都瞧不起的尿壶!”
哨牙炳急忙解释道:“唔好意思!唔好意思!只不过太久未见了,炳哥猜想你已经名花有主,担心请你登台,会破坏你的名节呀。”
“我这种人还稀罕名节?还有资格稀罕名节?炳哥太看得起我了!”阿群骂道,然而话音里隐含笑意,又伸出手指戳一下他的额头,显然开始心软。
于是哨牙炳打蛇随棍上,用更柔和的声调,继续哄道:“其实,越是珍贵的东西,越要珍藏起来,自己回味享用,没必要拿出来示众嘛。”
阿群不作声,只嗔了一声:“唓!”
哨牙炳用手肘轻碰她的肩膀,然后伸开胳膊,把她揽进怀里,在她耳边说:“过几天,我请你到中环吃西餐,只有你和我,你最大,你是唯一的女人,算是炳哥对你赔罪,好不好?”
阿群把脸贴在哨牙炳胸前,半晌方道:“其实你这样说说,我听了已经足够,做不做,无所谓。”她明白男人肯骗女人,已经是对女人的好意,远胜于连欺骗也懒得费精神。
哨牙炳轻轻抚弄她的头发,慢慢打开话匣子,问及她的昔时旧事,也谈了自己这些年来的起跌风浪,高明雷,力克,陆北风,新兴社,马尼拉,终于把话题拉到陆南才上面。他小心翼翼地问:“以前那个什么什么安娜,有说过南爷的事情吗?”
阿群立即惊觉有诈,抬头瞪他一眼,反问道:“他们能有什么事不可告人?还不是做过一阵子露水夫妻!有乜大不了?”她竟然倒过来试探哨牙炳,道:“你和仙蒂这么紧张,肯定心里有鬼!那个小伙子长得这么似南爷,你说说看,他会不会是南爷留下的种?我觉得是!”
哨牙炳连忙抬高嗓门道:“不会!别胡说!别对世文乱讲!”他愣住,发现自己露了底牌。这么一提世文的名字,岂不等于间接承认了答案?
见哨牙炳神色惶恐,阿群更加相信自己抓住了把柄,里面绝对大有文章,刹那间,她把脑海里所知道的蛛丝马迹统统串连在一起,仿佛想通了所有事情。于是干脆把话说穿,直接道:“安娜和南爷相好的那年,正是她怀上孩子的那年,后来她到香港找风哥,回来澳门已经没带着孩子,好多年后又说要找风哥,之后便断了音讯。其实我怀疑很久了,你说里面没有古惑,我才不相信,唔好当我系三岁细路!姓陆的两兄弟本来就古古怪怪,安娜有一次喝醉了,说过几句,南爷好似跟一个鬼佬警察非常亲近,我问她什么叫作‘亲近’,她只说‘比兄弟更亲的那种亲’,我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回想起来,嗯,有问题!有问题!但我还真想不透,如果南爷钟意俾鬼佬搞屎忽,有乜理由又会跟安娜要好。呵,说不定他比你更咸湿,乜都食得落。”毕竟出身风尘,阿群口没遮拦,毫无半分界限顾忌。
听见“搞屎忽”三个字,哨牙炳暴怒,跳起身,叱道:“贱!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我贱?不干净?如果我唔贱,以前能够让你在床上爽得叫来喊去吗?要我不干净的时候就求我不干净,想我干净的时候就骂我不干净,老娘确实是任由炳哥摆布的尿壶啊!嫌女人脏,就唔好搞女人,去搞男人。可是,嘿嘿,男人更脏,但这也好,脏上加脏,脏过屎坑!”阿群不吃眼前亏,连番回骂,哨牙炳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过岸边有微弱的灯光,他背光站着,阿群看见的只是一道黯黑的单薄的身影,以及听见因盛怒而发出的啧啧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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