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仙蒂,亲爱的仙蒂(1/2)
还记得先前现身的仙蒂吗?我在前面只略提了她一下,只因觉得把仙蒂留在“沐龙宴”重新出场最适宜。像她这样的女人,唯有在这样的宴会里最能展现风光。
仙蒂,调皮的仙蒂,顽强的仙蒂,亲爱的仙蒂,如果陆南才不曾遇上这样的女子,他对张迪臣的爱还会这么强烈?恨,也会这么强烈?他从仙蒂身上看见了生命力,也灌溉了自己的生命力,仙蒂让他明白绝不可以在伤害面前屈服。这是仙蒂告诉他的:“阿才,他们伤害不了我们,真的,我们一定要活得比他们好。”仙蒂给了陆南才力量和勇气,如果张迪臣是他的神,仙蒂便是他的仙。
仙蒂是身体力行。战前被父亲从惠州卖到香港石塘咀欢得楼做“琵琶仔”,那时候叫作“小白仙”,破身后一路做得红牌阿姑,政府一九年取缔华娼,她转到湾仔crazy darlg [1] 做吧女,取洋名cdy,练得一口顺溜的chglish [2] ,跟英国客人打混出另一番风光明媚。香港陷落,日本鬼子准许塘西复业,酒吧老板冬叔见她精明干练,找她合作在花艇开设欢得厅,她换个新名字叫作“碧仙”,大家喊她“仙姐”。日本鬼子后来灰头土脸地走了,她可没有,跟冬叔重返湾仔骆克道,他出钱她出力,各做半个老板,再度挂起crazy darlg的霓虹招牌,并且因为韩战和越战的关系,美国的阿john阿jack来了一堆又一堆,酒吧招牌比昔日更璀璨,她深信世上只要有男人,最好同时有战争,霓虹光线便不熄灭。
可她只对男人的钞票感兴趣,能够给她快乐的只是姐妹。尽管佩姬嫁到英国,她却不愁欠缺这个姬那个姬,旗下有几十个吧女,她是老板,想要谁都不会受到拒绝。至于爱,她不急,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譬如说,一九六一年。
碧仙那时早已把名字改回仙蒂,大家仍然习惯唤她“仙姐”,四十四岁了,手臂和臀部固然比年轻时圆润了不少,幸好保住腰肢的曲线,把旗袍穿到身上,依然配得上魅媚二字。去年荷李活电影公司到湾仔酒吧区取景拍《苏丝黄的世界》,新兴社在卢押道收陀地,她和姐妹们凑热闹挤在人群里,踮起脚尖老远争看靓仔小生威廉荷顿,导演忽然要求多找几个吧女做临时演员,她当仁不让,高举双手喊嚷:“ [3] ! ! !”结果真的被选中,电影放映时仙蒂拉队请姐妹们到英京酒家旁的东方戏院观看,在大银幕上瞥见自己的三秒身影,暗暗高兴,觉得年轻二十多岁的女主角关南施有的只是人人有过的青春,而自己呢,却是只此一家的风韵。散场后,她请姐妹们到汕头街的操记吃泥鯭粥庆祝做了“国际明星”。
然而仙蒂不会发明星梦。并非因为老了,只是生命折腾得她相信钞票比任何事物都更实在,她恨不得用钞票做床板,躺睡在上面,嗅闻着钱香入梦。除了每日坐在crazy darlg的柜台后面收钱数钱,她也跟鸡佬成合股开了两三间女子理发和女子擦鞋,酒吧赚英国佬美国佬的钱,其他的店赚广东佬上海佬的钱,华洋通吃——更吃出一段不打不相识的缘分。
一个傍晚,仙都女子擦鞋店的清洁阿姐气冲冲地到酒吧找仙蒂,神色慌张地说有警察找麻烦。仙蒂怒问:“边个差佬咁够胆?鸡佬成不是派了规费?”清洁阿姐答道:“唔系差佬,系差婆!”
原来是深水埗区的女警目三姐,忽然便服现身于仙蒂旗下的女子擦鞋店,但非收钱勒索,而是花钱享受,像其他大爷客人般坐在高脚椅上。女侍应不惯服务女人,板着脸,三姐脾气不好,蹬脚把她踢了个倒栽葱,再冲前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将女侍应掴得脸青鼻肿。仙蒂赶往调停,命令女侍应鞠躬赔罪,然后她把三姐拉进小房间,淡定地说:“女人欺负女人,会让男人更瞧不起女人,何必呢?”三姐愣住,脑袋当的响了一下,突然非常恼恨怎么自己没早些想透这点简单的道理。
不打不相识,三姐自此常到酒吧找仙蒂聊天谈笑,偶尔亦到她的家里吃消夜。在仙蒂家里,三姐见到客厅供奉了满天神佛,十八罗汉、关二哥、观世音、释迦牟尼,还有一个矮木柜,柜上或横或竖地摆放着十多个不同材质和尺寸的十字架,是陆世文从菲律宾寄回来送她的礼物,生日寄一个,复活节寄一个,圣诞节寄一个,他在香港念的是天主教小学,到马尼拉跟父亲陆北风团聚后,信仰不改,对仙蒂的礼貌也不改,年年准时寄出贺礼。另有几幅挂在墙上的油画,出自陆世文手笔,他自小喜欢拿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小时候常喊仙蒂“神仙阿姨”,因为仙蒂对他说,陆南才和陆北风都是她的结拜哥哥。
仙蒂对三姐说了陆南才的故事:“你五岁那年,阿才从河石镇到茂名当兵,你七岁那年,他从茂名徒步逃来香港……”
仙蒂和三姐莫名其妙地结成密友,一个心思绵密,一个硬朗慓悍,或许友谊往往如爱情,互相从对方身上补回自己失去的一半,同样是鸳鸯不搭的对配始可长可久。
三姐本名徐茵姗,三十二岁,警队编号是pc6003,所以同僚戏称她作“三姐”。她是澳门人,母亲在一九二九年把她生下,不久后死于霍乱,当苦力的父亲独力抚养她,却常对她拳打脚踢,她十七岁从家里逃出,到酒楼当台面收银员,几天后被部长拉到二楼办公室的小房间里蹂躏。她又逃出,索性逃到香港,四五年间先后做了乱七八糟的几个工作,一天读到报上的女警招募广告,月薪一百六十五元港币,是她在出版社当抄写员的四倍,鼓起勇气报名,过五关斩六将,竟然让她考上。
香港政府于一九三八年通过《保护妇孺条例》,应允招聘女警察,但拖到一九四九年二月廿八日的《华侨日报》始出现这样的新闻标题:“适应各种工作需要,本港设女警察,初期招女警士五十名,副帮办三名”。然而无人报名,主要因为条件苛刻,入职者必须懂英语,且要接受六个月训练。到了第三次招聘,终于有五个女子申请女副帮办职位,到了年底,选定其中一人,在马来西亚婆罗洲出生和成长的ki koh,后来由上司替她取了个中文姓名“高健美”,女警之母,新时代总算开始。徐茵姗是高健美的师妹,警察训练结束的时候,二十三岁,毕业那天步离黄竹坑学堂,抬头仰望门前蓝天,她对自己发誓道:“今天起,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
交往久了,既然投契相知,两人索性到洪圣庙前结拜做金兰姐妹。上香之际,三姐流了一脸的热泪。仙蒂笑道:“又不是出嫁,哭什么哭呀?”三姐抹去泪水,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仙蒂心里其实亦是感动的。友情,亲情,爱情,活得年岁越久,她越明白唯有“情”字能够让人像在泥土里扎了根,到了断气临终的时候,如果没有对谁牵挂,或者没有被谁觉得不舍,想必是难以弥补的遗憾。匆匆活过几十年,情最伤人,情却亦最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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