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哨牙双侠(1/2)
哨牙炳没去金乐舞厅,他心血来潮,嘱鬼手添先回堂口,自己独自搭船到九龙寨城找德叔。德叔是他的多年朋友,每当哨牙炳的心情特别好或特别差,总想跟他喝酒叙旧,对老友吐苦水或吹牛皮,不必顾虑体面不体面,老友相处的好处就在于能够尽兴。
德叔原名曹崇德,广东惠州人。有个外号“哨牙德”,跟赵文炳一样有两只突出的门牙,只不过德叔胖,哨牙炳瘦,但都有一对小眼睛,年纪相差四五岁。两人的缘分很深,一起在张发奎的第八集团军做过兵,因长相酷似,索性结拜,曹崇德为兄,赵文炳为弟,战友戏称他们为“哨牙双侠”。哨牙炳后来逃离部队,怂恿哨牙德同行,哨牙德摇头道:“我老豆老母老婆儿子全被萝卜头炸死,不杀回一百个、一千个鬼子,我不会走!”
哨牙炳逃亡后,哨牙德留在部队里南北征战,官拜炮兵排长,杀了几年鬼子,总觉得杀得不够本。打完鬼子打内战,又打了几年,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哨牙德混在难民潮里来到香港,终于跟哨牙炳重逢,一人在湾仔,一人在九龙寨城,各有一片堂口江山,偶尔渡海互访,打牌喝酒叫鸡,哨牙炳还在他开设的酒吧醉倒过几回。
其实哨牙德最初的根据地并非九龙寨城。当年一批批难民涌来,元朗、沙田、佐敦、深水埗、北角、筲箕湾,山上,街头,楼梯,巷尾,无不是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仿佛地壳震动崩灭,蛇虫鼠蚁涌到地面,各自另觅求生洞穴。曹崇德抵港之初的落脚处是港岛上环,那里聚集了许多国民党官兵,排长连长营长甚至师长,昔日沙场征战,此刻却全是睡在街头的落难饥民。香港的善长仁翁募款救济,东华医院每日派饭,但难民继续来,医院撑不下去了,向当局求援,香港社会局把难民转移到摩星岭军营旧址。摩星岭位于西环,面向硫磺海峡,是维多利亚港西边入口的战略高地。十几幢军营容不下七八千个难民,社会局唯有在高低起伏的山岭上搭建油纸营棚,野地荒山,许多人犹在幻想国民党会派船前来把他们接到台湾。
一九五〇年的端午节,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端午节,两百多名年轻人举着“军政医职工旅行团”布条和五星红旗从山下走到山上,白衣蓝衭,腰间缚牵秧歌小鼓,来到营棚面前敲敲打打、扭腰跳舞,更呐喊挑衅道:“回乡去为人民服务吧!大陆解放了,你们逃来香港,但是香港很快便也解放,你们还有地方可逃?”
营棚里的败兵残将并非善男信女,破口回骂。来踢馆的年轻人情绪激昂,嘲讽道:“你们只是蒋帮走狗!蒋帮走了,把走狗扔在这里,你们等着饿死吧!”
哨牙德终于按捺不住,把汗衫一脱,光着膀臂,执起地上的一根粗木棍,一边往前扑去,一边咆哮怒骂:“刁那妈!老子烂命一条,今日唔打死你们,老子唔姓曹!”其他人蜂拥跟上,纷纷捡起棍棒和石头冲前追打学生,双方肉搏混战,当过大刀队队长的杨大爷把一个年轻人击昏于地,再用双手死命紧捏他的脖子,眼看年轻人快将吐舌气绝,做过工兵的孙晓军从后抱腰把他拉开,杨大爷双眼满布血丝,用山东话嘶吼道:“别阻俺杀小兔崽子!别阻俺杀小兔崽子!”双方血战一场,伤了三四十人,有两个学生被打得面目模糊,但命大,没死。
血战的结果是摩星岭住不下去了。港英当局为绝后患,干脆用两天时间把难民统统转移到九龙半岛东隅的吊颈岭,并跟台湾当局商量,要求尽快派船把他们接走。国民党却迟迟没反应,港英当局改弦易辙,计划把难民遣回内地,翌年春天在山岭的棚房墙上贴出告示:“自下月起,粤籍居民饭票,停止换发。”难民看见告示,慌张混乱,女的哭,男的怒,在山岼上齐聚商量应对。哨牙德坐在地上,把两颗小石头在手里不断盘来滚去,老习惯了,是为了锻炼掌力,突然,他把石头抛向山下,厉声道:“鬼佬唔俾饭我们食,我们就乜都唔捻食!我们死俾佢睇!”
一呼百应,男男女女坐在山坪上不吃不喝。洋记者们前来采访,有人对记者说:“明天早上再来吧!我们会到悬崖排队跳海!这里不是叫作吊颈岭吗?以后要改名了。叫作跳海岭!”又有人撺掇孩子在营房墙上张贴标语:“我们甘愿追随爸妈跳海!”
新闻见报后,舆情汹涌,港督葛量洪乱了手脚,只好推说一切只是谣言,难民政策并未改变,住吧,继续住吧。
政策不改,地名倒是改了。吊颈岭最早名为照镜湾,地势三面山、一面海,波平如镜。一九〇五年有个叫作alfred herbert rennie [1] 的加拿大籍退休洋人来这里开设面粉厂,三年后,经营不善倒闭,他绝望得跳海自杀,但以讹传讹,附近居民不知何故都相信他是上吊致死,竟把工厂所在之地唤作“吊颈岭”,一唤便是四十年,直到难民涌至,一位中学老师向官员建议把吊颈岭易名“调景岭”,意喻“调济景况”,官员让葛量洪做决定,葛量洪一口答应。
曹崇德同样改了名,两回奋不顾身带领难民抗敌,赢得敬重,大家不再叫他哨牙德,改喊“烂命德”,烂命一条,有前冇后,打死就罢。烂命德就在调景岭住下来,而且做了大佬。
调景岭没有堂口,却有大佬,大佬就是大家都会听从他的意见的男人,尤其有了纠纷,他说了算。烂命德非常满足于大佬身份,主要因为住在这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有许多人当兵时的官阶比他高,但如今都脱下军服,肩上没了勋章,手里没了枪炮,都一样了,都是败军之将,一切由零开始,还原成一个个赤条条的人,赤条条的生命。生活是艰苦的,可是打过仗的人连枪林弹雨都不怕了,怎会把这点饥饿折腾放在眼里?他反而觉得解放了,这是真解放,住在荒山野地上,从头做起,仿佛有了新的生命,其他人都听他指挥。为此,他曾独站山头、志得意满,对着大海喊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重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烂命德在调景岭做了七年大佬才联络上哨牙炳,哨牙炳带同手下搭船到调景岭找他,被风浪抛得呕吐不已,上岸时坐在石滩旁喘气休息,哨牙德老远喊一声:“阿炳!”他激动得流泪,但因手下在旁,硬生生忍住。
两个哨牙老友坐在码头聚旧,胖的瘦了,瘦的胖了,以前像两兄弟,此刻倒似两叔侄。哨牙炳叫哨牙德——不,已经是烂命德——到湾仔跟他揾食,烂命德摇头苦笑道:“留在这里,我系大佬,去了湾仔,便要做你细佬。唔捻去!”
哨牙炳认真地说:“风哥才是大佬,我亦是他的细佬,大佬上面永远仲有大佬,这个世界,冇人最大。坦白说,谁最大,谁倒霉!”哨牙炳当然没想过陆北风三年后会被力克警司驱赶到菲律宾。
烂命德依然摇头,但向他提出了请求:“不如替我弄几支鬼火傍身。万一有人前来捣乱,我把他们射个肠穿肚烂。冇枪在手,点算大佬,啱唔啱?”
有了枪,烂命德的大佬更当得如虎添翼,他组织了五十个人的营村自卫队,以练武强身为名,称为“雄岭健身团”。这时候的调景岭已聚居了两万多名难民,港英当局设置了办公处安排基本救济工作,国民党不把难民接走,只成立“中国大陆灾胞救济总会”,其后改为“港九各界救济调景岭难民委员会”,承担撤离后的援助任务。
然而就算有援助,难民仍须自食其力,女人在山间垦田种菜、养鸡养猪,也从观塘的工厂承接塑料花加工,家家户户把花从纸箱里倾倒到地上,坐船的人经鲤鱼门靠近调景岭,遥遥远眺,夕阳斜照下,漫山遍野的红黄橘白使人错觉这是个度假庄园。男人呢,天未亮起床,翻山越岭走路到青山道的工厂打工,或搭小艇到港岛的太古船厂或北角糖厂工作,工资每天三元,是唯一的出路了。年纪较大的,走不动了,留在村里的基督教会工场做零活,有几位以前是军长、师长级的大爷坐在小竹椅上帮忙妇孺穿花工,大家在背后笑称“百万将军学绣花”,他们听见,自我解慰道:“这不是虎落平阳,这叫返璞归真,比自己人杀自己人好得多。”
话虽如此,村里却仍偶有打杀。有几回有不识相的流氓来到岭上耀武扬威,“雄岭健身团”的兄弟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烂命德刻意抓住其中一人,请四川的黄大爷给他狠狠扇几个耳光,过一下久违的动武瘾头。黄大爷老实不客气,扇完耳光,再一脚蹬向流氓的春袋,目露凶光,嘴里喊道:“格老子!吃了豹子胆,敢来我军阵地捣乱?让你绝子绝孙!”
村里失过几回火,都是在十月底,山岭上有处悬挂“蒋中正总统诞辰”的庆祝红布条,竟然有人把它撕下,甚至有棚屋无故燃烧,幸好被及时扑灭。然而真正给烂命德带来霉运的是“双十暴动”,港英当局于镇乱后严惩黑社会分子,有个叫细强的惠州仔并非堂口兄弟,却趁乱贪玩对鬼佬警察扔石头,事后被缉捕,慌忙从荃湾逃到调景岭,烂命德一拍胸脯,做主收容,因为对方的父亲是他的同乡死党,一起滚泥沙、打群架长大,他没法说不。
这下可惨了。村里有个山西来的鲁大爷,自恃当过旅长,占用邻房孤儿寡妇的菜地,烂命德代为出头讨公道,惹下怨恨,鲁大爷此番趁机报仇,一天傍晚跑去救济委员会办事处打报告,职员暗中通知烂命德,他赶进办公室之际,鲁大爷正跟职员抢夺桌上电话打九九九报警。烂命德从后一把抓住他的汗衫,猛力一扔,把他摔个四脚朝天,再叉腰骂道:“这里谁不是落难人、丧家狗?没必要迫人太甚吧?赶狗入穷巷,大家都没好结果!”
鲁大爷啐道:“你他妈的才是狗!老子乃堂堂国民革命军第十九军总司令阎大将军的旅长!正因为有你这类下三滥,我们才败给共军!”
烂命德冷笑道:“阎大将军?他不是跑去台湾了,有带着你吗?香港这边不也跑来一大堆将军,有理过我们吗?仗是老子打的,功是他们领的,吃了败仗,他们却他妈的逃得比谁都快。醒醒吧,大爷!这里是调景岭,没有什么将军了!我们以前打生打死,却要听别人指挥,现在也是打生打死,但至少没人指挥了,是生是死都得靠自己。阎大将军,阎大将军,我呸!他还不是仍靠蒋介石养着?”
躺靠墙角的鲁大爷听他出言侮辱阎锡山,一股怒气冲上脑门,挣扎起身,执起一张木椅冲前发狠劲朝烂命德掷去,山西老汉毕竟占了个子优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是怒从心上起的老汉。烂命德被掷得头破血流,暖烫的鲜血渗滴到眼帘上,蒙眬间,仿佛耳畔响起隆隆炮声,仿佛回到战场,眼前的鲁大爷不知道是鬼子抑或共军,总之是敌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烂命德猛喝一声,扑过去把鲁大爷推跌,然后跨腿压住他双肩,一巴掌、一巴掌掴他的脸。左、右,左、右,左、右,不知道掴了多久,直到双臂感到酸痛才如梦初醒,察觉鲁大爷嘴角流出白沫,眼睛半闭,两边脸颊肿得发紫。办事处职员在旁目瞪口呆,望望鲁大爷,再望望烂命德,嘴唇颤抖,吓得不敢说半句话。
烂命德知道闯了祸,探一下鲁大爷鼻息,没了,必是被活生生掴得心脏病发作。他马上站起转身冲出办事处,连奔带跑返回自己的棚房,找到细强,表示必须逃离。
“德叔,点解赶我走?”细强被这突然的消息弄得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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