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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烂佬爱泼妇(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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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冰在阿火工作的客栈初遇哨牙炳,他刚好登门寻乐,她站在柜台旁,哨牙炳误认她是新来的姑娘,阿火来不及介绍,他已调戏道:“哗,阿妹你高到好似一支蔗!正好我有对锋利无比的门牙。唔好意思,来,俾炳哥咬几下,炳哥我啃蔗不吐渣!”阿冰二话不说,执起扫帚把哨牙炳追打到门外,阿火尚未出手挡护,哨牙炳已经蹲下求饶。

哨牙炳涎着脸请吃消夜赔罪,特地建议到大牌档吃潮州打冷,岂料阿冰摇头道:“不,我想吃西餐。”他脸露犹豫神色,她马上嘲讽说:“算了,算了,不过跟你开玩笑。嘻,汕头人都说男人‘冇钱食饭,有钱叫鸡’,想不到香港一样!”

阿火连忙打圆场道:“炳哥有怪莫怪,汕头女人的嘴巴不饶人。”

抵不过阿冰的激将,哨牙炳硬着头皮道:“我又没说不去。走走走!老远来到香港,当然要开开洋荤。乡下人进城嘛!”正出门,不巧遇上刀疤德,他嚷着加入,一行四人走路到卢押道七号的澳洲餐室,哨牙炳曾跟陆南才来过,知道这个钟点还未打烊,更重要的是餐点价格不至于贵得离谱。

到餐厅坐下,点了烚火腿、通心粉、烤牛排、吉列炸鱼几道菜,刀疤德和阿火狼吞虎咽,阿冰的胃口也好,唏哩呼噜地像跟两个男人比吃,哨牙炳虽然也饿,但多吃便须多点,他宁可忍住,随意用叉子撩了几口肉便说饱了。阿冰不惯使叉,直接用左手的五只指头压住黄澄澄的炸鱼,右手握起短餐刀使劲地切,几下不小心让刀锋锯到碟上,锯出一道长长的“吱——”,大伙挤眉咧嘴感到非常刺耳难受,她却若无其事,不断摇动胳膊,手腕上的玉镯子轻轻晃荡,那是母亲的遗物,她戴上了便觉得继承了母亲的命运。

切过了鱼,再切牛,左右两三下已把整片牛排割成一块块细肉。阿冰的认真神情令哨牙炳记起从阿火口里听过关于“汕头九妹”的点点滴滴,猜想她在宰狗的时候亦是这样地聚精会神,眼里有光。阿冰发现大伙在盯着自己,立即皱起眉头,嘴里嚼肉,手里的刀锋却朝众人脸上逐一指去,警告道:“看什么看?信不信老娘像宰狗一样宰了你们!”

“哎哟,三句不离本行!”刀疤德笑道,“刀法又快又狠,哪个男人敢惹你?”

阿冰白他一眼,懒得回话,端起兄长面前的杯子呷了一口啤酒。她从未喝过啤酒,这夜凑着高兴尝尝,觉得比凉了的药茶更苦涩,喝进嘴便想吐,但不希望被取笑,硬生生地吞下去。而且为了装出豪气,举杯再喝,这回是灌了,喉咙咕噜咕噜地响,还打了个嗝。两颊很快泛起淡淡的绯红。

刀疤德继续跟她抬杠道:“别喝了,不然醉了真会把我们像狗般宰了!”

于是话题开始扯到屠狗上面。阿冰红着脸细说在家乡的杀狗过程,敲击、放血、刮皮、斩件,其实跟杀猪杀牛差不多,但当狗目睹同伴被拉出笼子的时候,总会从喉里发出非常奇特的声音,先是一阵深沉的咕——咕——咕,然后是一轮尖扁的滋——滋——滋,乍听似在哼唱哀乐。开始时,只是一只两只狗哼,但很快便是十只廿只,最后便是所有的上百只的狗一起哼,像传说中的鬼哭。说得兴高采烈,阿冰把餐刀举在空气里挥动比画,坚定地说:“我是不怕它们哭的。它们来讨债,我还债便是,它们哭不哭,我都要还,要还的总躲不掉。”

“谁告诉你的?”哨牙炳促狭地说,“噢,是狗。我几乎忘了,你是同类,听得懂狗话。”

“一定是汕头相士铁嘴陈说的啰!她对他比对阿父更听话!”阿火在旁抢白道。然后转脸问阿冰:“铁嘴陈到底有无说你几岁嫁人?难道你想一辈子拿刀揾食?”

阿冰没答话,把餐刀搁在碟上,搁得不稳当,刀子磕声掉到桌面。她捡起餐刀,一下下地锵锵敲着碟沿像敲木鱼诵经,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反唇相讥道:“你们打打杀杀,不也是拿刀揾食?”又幽幽地说:“我没嫁人的打算了。下辈子吧,或者,下下辈子,看我什么时候还清它们的债。”

刀疤德叼着牙签插嘴道:“不必等那么久!不如你这辈子索性嫁给狗公,狗公会很感激。”哨牙炳噗嗤笑了一声。刀疤德眼神扫他一下,顺势说:“不然就做阿炳老婆吧!他在客栈是出了名的狗公。”哨牙炳在孙兴社的堂口职位是“草鞋”,火并时调动兵器,出事时安排逃亡,平日兼管钱财账目,刀疤德则是“红棍”,打打杀杀永远带着兄弟走在最前头。

哨牙炳自认是客栈常客,从来不觉有何不妥,那是他的世界,多么地可靠稳定。然而他从未动过娶老婆的念头,成家立室要负责任,想起已觉头痛。所以这一刻刀疤德说的虽然只是玩笑话,却似当众一巴掌把他推到墙角,浑身的不自在。他觉得应该反驳,但不明白是什么理由,平日牙尖嘴利,此刻谈到老婆不老婆的话题却有口难言,“你,你……我,我”了几声便说不下。

刀疤德一直妒忌哨牙炳受到陆南才的信任,此番更不放过调侃的机会,道:“阿炳你就别推了!年纪不轻了,好歹得娶个婆娘。九妹欠了狗公,非狗公不嫁,只有你挡得住她的杀气。俗语说‘好佬怕烂佬,烂佬怕泼妇’,但依我看,烂佬其实应该爱泼妇,泼妇够辣,无得顶!”

阿冰破口骂道:“你妈才是泼妇!其实世上有哪个男人不是狗公?所以你老婆嫁的也是狗公!老实讲,只要是老娘爱的,狗公也比男人好,如果老娘不爱,再好的男人亦不如狗公。”

刀疤德朝她吐出舌头,猥琐地舔了一下嘴唇,又装模作样地吠了两声。阿冰不甘示弱,捡起餐刀作势掷过去。刀疤德向阿火道:“啧啧啧,你九妹这么凶狠,我的‘红棍’位子应该让给她坐!”

“我早告诉过你们,汕头女人可不是好惹的。我当年其实并非怕了父亲而离开汕头……”阿火刻意调和气氛,瞄一眼阿冰,开玩笑道,“我怕的是她啊!但话说回来,炳哥,不如把我阿妹娶回家,干脆让我喊你一声‘妹夫’?”

哨牙炳愣住,仍旧不懂得如何回话,阿冰反而看不过眼,道:“够了吧?炳哥哪里得罪你们了?他嬲了,不请客,你们可得买单啊!”

哨牙炳心底竟然冒起莫名的暖意,觉得她在维护他。这更令他不好意思不说话。于是他说:“嫁谁不嫁谁,命中有数,轮不到谁来插嘴!你欠我,我欠你,夫妻之间就是欠来欠去,‘有仇不报,成为父子;欠债未还,结成夫妻’,一般不都这么说吗?”其实他从未想象过娶妻生子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偶尔听见兄弟们抱怨家里的婆娘和孩子,听多了,说到自己嘴上亦见溜顺。

阿冰点头,不自觉地望向哨牙炳,仿佛感谢他是知音。

哨牙炳察觉到阿冰的眼神,心里得意了,索性逗她一逗,于是用夸张的姿势单膝跪到地上,拱拳道:“我们不都爱食狗肉吗?如果没人宰狗,我们吃个屁!所以‘汕头九妹’其实就是‘送肉观音’,是我们的大恩人!来,观音娘娘,请受在下一拜!我们都欠你!”

才刚说“夫妻相欠”,这番话摆明是在讨便宜,阿冰脸上一红,蹬脚踢向哨牙炳,他扭腰闪躲,右颊却仍被她的鞋底稍稍扫刮了一下,立即浮起一道浅浅的血印。阿火大惊,连忙喝止,哨牙炳却再耍嘴皮子,抬手摸摸脸,笑道:“没关系!狗肉是香肉,想不到连‘送肉观音’的脚亦香喷喷!”

“哎哟哟,有戏唱了!”刀疤德煽风点火,拊掌喊道,“阿火还不快叫‘妹夫’?”

几个大人像孩子般你一言我一语再斗一阵嘴,哨牙炳结了账,各自归家,阿火说;“炳哥,明天重阳节,听说虎豹别墅开门贺节,我想带阿冰去瞧一瞧。”

哨牙炳点头道:“嗯,先顾好阿冰,客栈那边我派人打理。”

夜里躺在床上,哨牙炳揉着右颊,回味适才的唇枪舌剑,先见到刀疤德,往左移,是阿火,再往左移,是阿冰,然后便定格在她的脸上。阿冰的眼神是那么笃定,仿佛坚决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一切,更不容许别人不相信,无论你是男人,或者狗。自己平日遇见的女人总是任由摆布或扭扭捏捏,汕头九妹可不一样,有话说话,谁都休想占她便宜。刀疤德其实说得对,烂佬爱泼妇,相冲相撞里面有刺激,刺激里面有不服气,不服气了,便想要征服。

胡思乱想了一会,阿炳的脑筋开始迷糊,朦胧里见到两颗圆滚滚的黑珠子,不确定是阿冰的眼珠还是算盘里的木珠,他想象自己伸手调拨,黑珠子却上下摆荡让他摸个空,他急了,两只手一起往前抓去,黑珠子却跳动得更急,像跟他捉迷藏。他沉着气念起珠算诀词,八退一还二、六一下加四、见三无除作九三、无除退一下还六……黑珠子慢下了节奏,他也在单调重复的诀算声浪里坠入梦乡,梦里,有个人影,分不清是母亲抑或是这个夜晚自己初遇的那个人。

第二天哨牙炳也到了虎豹别墅。本来没这打算,不过吃过早饭,走往麻雀馆时记起有一桩堂口的小事情忘记向阿火交代,明明可以等他回来再说,此刻却似有无数的蚂蚁在心里钻爬,非立即找着阿火不可。于是跳上电车支支屹屹地坐往铜锣湾方向,不知何故觉得车速比平日慢,路轨在前头延伸仿佛漫无止境,好不容易熬到了站,等不及停定他已纵身跃到路面,三步并两步地朝大坑道山上走去,抬头远远望见那座高耸入云的白塔,忍不住对自己说,是这里了,他们一定要在这里,她一定要在这里。

白塔称为“虎塔”,楼高七层,在虎豹别墅的花园西南方。花园称为“万金油花园”,一部分是西式宫廷设计,一部分是中式亭台楼阁,近日落成了一座七层高塔,主人家高兴了,选定重阳节开放游赏。主人是胡文虎和胡文豹,祖籍福建的客家人,父亲胡文钦在缅甸卖药致富,兄弟二人承继祖业,开发了万金油、八卦丹、头痛粉等不同名目的成药,发了大大的财,南洋和中国华南都是他们的地盘。胡家三十年代移居香港,在大坑道十五号建了虎豹别墅,大坑道在山上,沿途都是到别墅赶热闹的人,阴沉的天色杀不了他们的兴致。哨牙炳忽然想起陆南才曾对他说,堂口生意日后做得好,要跟弟弟陆北风合建“南北别墅”,也设花园,园内设置一百零八张桌子,任由孙兴社手足无日无夜地打麻雀和赌牌九。哨牙炳又想,那么,自己呢?万一发了财,是否亦该找个人共享名字盖屋建园,在天地之间竖起一个结结实实的立脚点?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时之间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这瞬间确有这样的渴求,或许,世上有些事情你本来以为自己不要,但其实只是尚未遇上对的人、对的时刻,一旦碰见遇见,所有可能的念头都会冒起。可是如果再问怎样才算是“对”,恐怕又有另外一番糊涂,唯有自己说了算。

哨牙炳有点怅然,吸气稳住心神,提起脚步继续往虎豹别墅走去,不算远的路程,却感觉走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到了大门,门外竖立“万金油花园”的红彤彤牌坊,园里人山人海,四周墙上印着醒目的“万金油”老虎商标图案。哨牙炳暗笑,如果做了老板,自己的生意商标肯定要用两只门牙。

花园里,孩子们跑来钻去,父母叫着嚷着把他们拉回身边,骂声哭声此起彼落。庭园到处布置着石雕,都是猪白兔联婚、西天取经、八仙过海之类的民间神话雕像,哨牙炳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竟也似个迷路幼童,慌张、恐惧,一颗心提到嘴边。终于见到桥边站了个身穿灰布短打、头戴草帽的胖子,背向他,但一看颈上露出的肥肉便知道是阿火,不过身旁没有阿冰。哨牙炳急步走近,阿火道:“咦,炳哥,你怎么跑来了?我在找阿冰呢。人多,挤了几下,失踪了。”

两人分头寻找,阿火往虎塔,哨牙炳到回廊旁的山洞,洞里刻满壁画,由低到高都是青面獠牙的牛头马面和一个个赤身露体的人,射灯照到墙壁上,游人此进彼出地在灯前走过,光线忽明忽暗地令画像似在晃动手脚。他定神看清楚,原来是十八层地狱的惨厉刑罚,拔舌地狱、绞剪地狱、铁树地狱、铜柱地狱、火山地狱、刀锯地狱、血池地狱……因果报应都在这里了,虎豹别墅的主人用心良苦,开放花园主要是为了向世人倡导善念,善恶到头终有报,只差来早与来迟,忘不得。哨牙炳是首回来此地方,看着望着,暗想自身是无恶不作的堂口人,死后不知道会堕落到哪层地狱,难免额上渗汗,心头紧了一下。这时候有一道声音从洞穴远处喊过来:“炳哥,快来!”

哨牙炳望过去,是高大显眼的阿冰站在墙边向他招手。她今天把头发扎成辫子,从颈后垂在胸前,身穿粉蓝色对襟上衣,黑绸裤,黑鞋,鞋面绣了几束红花,地上射灯的光线刚好打到腿上,看在哨牙炳眼里像腾云驾雾而至的仙女,只要挥一挥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把他从炼狱深处救回人间。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阿冰伸手对他指了指旁边的壁画,上面有十多头凶神恶煞的牛前后左右乱冲,有人被撞抛到半空,有人被踩在蹄下,有人被咬在嘴里,牛群四周是红彤彤的火,画旁有个刻着说明的小牌子:“第十层,牛坑地狱,旨为畜牲伸冤,杀生者堕入此狱,永受牛虐之苦,不得超生!”

阿冰伸出舌头,故作夸张地说:“我还以为下辈子会做狗被人又杀又吃,原来根本冇得投胎!”哨牙炳打算安慰她,说出来的却是:“被牛踩死好过被狗咬死吧?死得比较痛快。”阿冰倒被逗笑了,道:“说的也是,人生求的不过是痛快,怎么个死法,还不都是死!”哨牙炳也笑。她却又恐吓道:“炳哥你别高兴,你也好不了多少。过来瞧瞧,这边!”

阿冰扬扬下巴示意他望向另一幅壁画,第九层,油锅地狱,嫖娼卖淫,盗贼掳掠,恃强凌弱,死后统统被小鬼扔进锅里承受滚油沸腾之报,又是永不超生。她一面抚弄胸前发辫,一面开玩笑道:“好哇,原来我们是邻居!有空多串门子,有伴便不寂寞。”哨牙炳的心被“寂寞”两个字撞了一下。这些年来漂泊忙碌,不管晚上在客栈里如何把女人征服在胯下,泄了之后总觉心底空荡荡似被挖开了洞,渴望能够尽快填满,然而无论再找几个女人,依然觉得强烈的饥饿,不是胃,是心。他从未认真想过那是什么道理,如今被这样的壁画重重包围,面对这样的一个笃定女子,他恍然领悟原来孤独就是地狱炼火,然而只要有人相陪,多多少少有了抵受的能耐。

于是他大着胆子仰脸向阿冰回道:“没问题,奉陪!”

阿冰啐了一声,走出洞穴往找阿兄,两人来到桥边,阿火悠然自得地蹲在地上啃着甘蔗。其后三人同逛虎塔和其他园景,从虎豹别墅高处往下远眺,夕阳斜照铜锣湾海面,渔艇和货轮在粼光闪闪里若隐若现,哨牙炳错觉自己亦是站在船上,只待风起帆扬便可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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