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2)
1月14日,星期六
收到苔丝·斯卡比尔斯的信,让我颇觉压抑,收信人是我,还标着“私人秘密”的字样。在信里,她从她的视角,讲述了彼得不断出轨的事,以及这些事给婚姻带来的痛苦压力。她请求我的帮助:“我跟彼得结婚时,从未想过他会变成这样,我知道,你也一定想象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除了伦敦的那些妓女,他现在还跟马洛的一个女人约会。他仍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他敬佩你、尊重你。洛根,我不能让你叫彼得像以前那样再爱我,可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让他停止这些可耻的勾当吧。我走投无路了,我知道,村里的每个人都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就不能像个绅士那样,让我和我们的孩子不要再忍受这残忍的羞辱了吗?”还有很多类似的话。可怜的苔丝。
1月20日,星期五
我给彼得打电话,他邀请我去卢吉餐厅一起午餐,庆祝他的第三本惊悚小说《马拉喀什的三天》出版。我得说明一下,他去年离开了《泰晤士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当作家比我成功得多。而我也很高兴地说,我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
稍后。我们共进午餐,吃得很开心。他变了,彼得——他变得更世故、更粗俗了。他话说到一半,视线便会追随走过房间的年轻女服务员;他还喋喋不休地评论着餐厅里的其他女人:“那不是她丈夫”“她要是穿漂亮点,也算个美人”“你都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欲求不满的气息”,等等。大概是不断出轨的结果吧。他坦承,跟妓女在一起他感觉更放松;他说他有两三个定期光顾的对象。他推荐我也去找妓女——有快感,没负担,他说。我提醒他,我的婚姻生活非常幸福。“没这回事。”他说。这是个绝好的由头,我把苔丝写的信告诉了他。他震惊了;他变得非常安静,我看得出来,他内心的怒火在燃烧。“她为什么要写信给你?”他不断重复这句话。我没有告诉他。至少,我完成了苔丝交给我的任务。我给她写信,说了我做的事。现在回首牛津的日子,时间仿佛过了几个世纪。
坐公共汽车回家时,我在苏荷区看到张贴的报纸:弗朗哥兵临巴塞罗那城下。
(3月)
好吧,就是这样了,我猜,希特勒已进入布拉格[55]。奥利弗·李说对了,现在“捷克斯洛伐克不复存在了”。去年十月我那多愁善感的心绪,此时看来仿佛是一个愚蠢哀伤又绝望的梦境。西班牙现在全是弗朗哥的了——母亲应该很高兴。我在厨房桌边写着这篇日记,芙蕾雅把孩子抱在胸口。她旁边的橱柜里,摆着还放在硬纸盒中的防毒面罩——我们没把它们还回去。战争肯定要来了,但泽[56]将成为下一个危机。在即将到来的冲突中,你打算怎么办,洛根?要是父亲还活着,他在这场战争中会怎么做?
罗德里克问我要不要在斯普莱蒙特&德鲁出版社当审稿人,每月三十英镑。我说要四十英镑,他告诉我,普洛默[57]在凯普出版社也只拿三十英镑,这样一来,我就没法再争了。我怀疑罗德里克是想把我拴在公司,因为我告诉他,《圣让的夏日》就快写完了。他的逻辑让人不明白:写报刊文章本来就很耗时间,现在我还得一整周一整周地看稿子、写报告,这样一来,我基本上不可能再写其他东西了。
《世界主义者》在法国取得微小但持久的成功。西普里安写信说,他又受到热烈的追捧,仿佛重回一九一二年,“托您洪福”。他可真是个文字高手。在世界末日来临前,我必须回巴黎。
(7月)
奥尔德堡。我们在这儿的小镇租了间小房子,七月和八月住——总有某种原因把我拉回诺福克。需要办事时,我就去伦敦,我很享受我们住在这里的头两周,不愿离开。北海海边清新的银光,还有消失的地平线都在诱惑着我。我整个上午都用来工作,写报刊文章,但更有可能是给斯普莱蒙特&德鲁出版社审稿(这似乎占据了我越来越多的时间)。接着,如果天气晴好,我们就去海滩野餐——带上旅行毯、热水壶和三明治,坐在海边,看海浪卷上满是卵石的海岸。史黛拉是个典型的漂亮女婴,圆圆的脸蛋,胖胖的双颊,湛蓝的眼睛,金黄的头发,总是充满好奇和喜悦。我们让她坐下,在她面前堆上一堆鹅卵石,看着她一块又一块地捡起来、认真查看后再扔掉,我们则坐着聊天。芙蕾雅开始帮我审阅斯普莱蒙特&德鲁出版社的一些稿件——我想她很怀念英国广播公司。
我想方设法说服了洛蒂,让我们带着莱昂内尔过了一次周末,因为我们现在住得很近了。周末过得并不成功。莱昂内尔似乎很怕芙蕾雅,我不禁猜想,洛蒂往他的脑瓜里都灌输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或者,更有可能是伊妮德那个泼妇。他跟我在一起似乎更放松,我尝试做一个爸爸该做的事。我们在花园里踢了一个小时足球,最后他问:“爸爸,这个游戏我们还得玩多久?”实话说,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小孩,我没看出他在任何方面有引人注目的地方——他不聪明,不可爱,不滑稽,不放肆,也不英俊。更糟糕的是,他继承了艾奇菲尔德那边最难看的相貌特征。有一次,他问我是不是跟芙蕾雅结婚了。当然,我回答。听到这话,他皱起眉头说:“我还以为你是跟妈妈结婚了呢。”我跟他解释了一番。“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不是我真正的爸爸?”他问。我永远都是你的爸爸,我说。上帝保佑,我差点哭了。
(7月)
弗莱明邀请我去卡尔顿烤肉餐厅共进午餐。他好像还在做股票经纪,但目前又在海军部担任了某个神秘角色。他说,我写的关于西班牙战争的文章让“很多人”印象深刻。我告诉他,我写的文章百分之九十都是在美国发表的。“我知道,”他说,“让我们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些文章。”他说起未来的战争,仿佛它已经爆发了,他问我有什么计划。“活下去呗。”我说。他笑了,他从桌上俯过身,遮遮掩掩、神神秘秘地说,我要是“愿意接受一份特别的工作”,那他私底下将会感激不尽。他说,工作地点主要在伦敦,对我们打赢这场战争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为什么选我?我问。因为你文章写得好,你亲身经历过战争,你对它不抱幻想。出门时,我们碰到一位老人,我确信这是事先安排好的,他穿着款式很老的灰色套装,弗莱明介绍说他是海军上将戈弗雷。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
8月7日,星期一
苔丝·斯卡比尔斯死了。她淹死在泰晤士河里,彼得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地告诉我。她散步去了,到了茶点时间还没有回家,于是,彼得溜达到河边找她。他看见沿河而下大约八百米处围着一大群人和警察,便漫步过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他们刚把苔丝从河里拖上来。她在摘花时滑下河岸。她不会游泳。“多么可怕的意外啊。”他说。
我惊骇得无以复加。亲爱的苔丝啊。我回想起我们在艾斯利普偷偷度过的那些周日,以及我们在那间小木屋又硬又潮的床上有过的激情风暴。我知道你为我做过的一切,苔丝。是意外吗?我很怀疑。我想她是受够了。感谢上帝,感谢耶稣,至少我当面捅破了彼得四处淫乱的事。我告诉芙蕾雅,她看得出我相当气愤,我把我们的往事告诉她:我们在学校接受的挑战;苔丝勇敢地追随彼得去了牛津。我说,我当时觉得自己有点爱上了她,还很嫉妒彼得。至于我们的风流韵事,我认为最好还是不告诉芙蕾雅。
9月3日,星期日
巴特西。炎热的一天。芙蕾雅和我听了首相的广播演说,他宣布我们现在与德国正式开战[58]。史黛拉在厨房的地板上四处乱爬,发出小狗般尖利的细细叫声,这意味着她非常开心,开心得不得了。我抱住芙蕾雅,吻着她的眉毛。不要去参军,她悄声说,求你了。我把弗莱明的邀请告诉她,我们祈祷它仍然有效。
稍后,我独自一人走进花园,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和几片飘浮的白云。天气潮湿闷热。教堂的钟声响起来。我奇怪地感到放松,就像病入膏肓的患者突然得到诊断:“病情严重,蒙斯图尔特先生,但无须绝望。”矛盾的是,最坏的消息一旦得到确认,反而会让人思绪清晰:至少前路是明朗的了,大家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在这个炎热的夏日,站在自家狭小的花园中,我思考着,对蒙斯图尔特家的三个人而言,这场战争会以毁灭而告终吗?我感觉恐惧像刺骨的冰水渗入全身。
注释:
[1]莫里斯·德·弗拉曼克(aurice de vck,1876—1958),法国野兽派画家。——译注
[2]瓦莱里·拉尔博(valéry rbaud,1871—1945),法国象征派诗人,法兰西学院院士。——译注
[3]安娜·尼可拉芙娜·布洛古索娃(anna nickoevna brogova),1928—1929年间洛根在巴黎经常光顾的妓女。
[4]安德烈·莫洛亚(andré aurois,1885—1967),法国作家,1923年出版过关于雪莱的浪漫主义色彩的传记《爱丽儿》。
[5]h g 威尔斯(h g wells,1866—1946),英国小说家、新闻记者、政治家、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他的《时间机器》等作品对科幻小说的发展影响深远。——译注
[6]布鲁姆斯伯里团体(the blooroup),英国20世纪初号称“无限灵感、无限激情、无限才华”的知识分子小团体,成员包括弗吉尼亚·伍尔夫、约翰·凯恩斯和ts 艾略特等人。——译注
[7]奥利弗·李(oliver lee),1927—1955年间为斯托克维尔南区的下院议员。
[8]达拉奇(darracq),1896年成立于法国的汽车公司。——译注
[9]切斯特菲尔德长沙发(chesterfield),一种扶手与靠背同高的沙发款式。——译注
[10]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 stt fitzrald,1896—1940)当时也在巴黎。
[11]《永别了,武器》(a farewell to ars)。
[12]雷蒙·庞加莱(rayond pocaré),当时的法国总理。
[13]拉姆齐·麦克唐纳在6月组建了第二任工党政府。
[14]西里尔·康诺利(cyril nnolly,1903—1974),文学评论家、作家。他和他的妻子吉恩当时住在国王路312a。
[15]本杰明·迪斯雷利(benja disraeli,1804—1881),英国政治家、作家,曾两度出任英国首相。——译注
[16]巴斯特·基顿(bter keaton,1895—1966),美国默片时代著名演员及导演,以“冷面笑匠”闻名,1960年获奥斯卡金像奖终身成就奖。——译注
[17]丘纳德女士(dy aud ‘erald’ cunard,1872—1948),社交名媛,南茜·丘纳德的母亲。[南茜·丘纳德(nancy cunard,1896—1965),英国作家、激进记者、豪门女继承人、政治活动家。——译注]
[18]哈罗德·尼科尔森(harold niln,1886—1968),英国外交家、作家、政治家。——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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