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末日兜风(1/2)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袋子动了动,开口转向他那边,她把头向着袋子一偏,示意他来吃,他接受邀请,手一直伸到由她的上半身和大腿构成的钝角区域,袋子正摆在她腿上,他抓出若干枚薯片来,一圈细盐沾在手指上。不知在过去哪一年,薯片被压坏了形状,它们令他想起别的事,因此看了看才放进嘴里。这味道,还有一嚼就从口腔里爆发然后就近传到耳朵里的咔嚓咔嚓的响声,对他来说久违了。他在年轻时就不怎么吃零食,可现在吃完嘴里的,又伸手到钝角区域,再次从女孩年轻紧实的腿上取来吃。他和她错落地嚼薯片,即使仍旧沉默着,却仿佛你来我往地在讲话。
他们都透过自己旁边的车窗,无言地看向外面。并排坐着吃薯片的地方是计程车后座,计程车停在宽阔的大道上,已经停了好一会儿。
昔日这里是地价高昂的商务圈,两边高楼林立。在她那边,隔开人行道,是被称为“综艺帝国”的电视台和广播大厦,往前一点,是金融中心,再往前一点,是世界闻名的电子公司总部。在他那边的车窗外,有另一些与对面相称的知名公司。缩写的企业名称高悬在天空下。曾经的每一天,高级轿车在这条马路上川流不息,穿着好衣服的人们讨论着浓缩了金钱的话题走来走去。但是现在,这里废弃了,大厦里的公司全部关门,没有员工在办公,大厦外面的玻璃幕墙损毁了大半,大厦顶部的企业商标许多坠亡在路边。一切面目全非了。马路上没有其他车。人行道上也没有一个人。富有生命力的,唯有巨大的杂草,它们一丛一丛地顶开地表,长得很高,再从最高处往四面垂落,成为从地底盛开出来的草烟花,庆祝世界末日的到来。小型啮齿动物在摔碎的巧克力般的路面上,在草烟花的根部之间活跃地奔忙。
除他们以外,还有一个人。第三个人也就是计程车司机,正站在车外面抽香烟,烟灰如亡魂,飘荡在荒芜的景色中。他们之所以停在这里,是因为司机把车开到这儿,说了声“对不起,得抽支烟”,便跑下了车。他们都看出来,司机是特地来看那块大屏幕的,它就矗立在“综艺帝国”的外面。奇怪的是,城市被废弃多年,它一直通着电,滚动播放以前的几段金牌综艺节目,它在荒城中面向一片废墟,艺人们或许已在世界某个角落悄悄死去了,但他们的特写表情、夸张的肢体动作仍留在这里,被无声地播放着,逗得司机很高兴。司机并未耽搁太久,一抽完烟,他立即放弃了观看,快步走到人行道上,在垃圾箱上揿灭香烟,接着把烟蒂丢进里面。尽管地上垃圾遍地,脚像在浅溪里走路,垃圾箱已成一堆歪斜的废铁,里面不知是多少老鼠的安乐窝,他仍用优秀市民的标准要求自己。
这位不在客人面前抽香烟,还规规矩矩地丢垃圾的计程车司机,满足地回到了驾驶座,戴上白手套发动汽车,车身剧烈一抖,带他们驶向前去。身后的“综艺帝国”越缩越小,同步越缩越小的屏幕上的艺人们仍在卖力搞笑,他们会坚持到地球毁灭。
“两位久等了。”司机说,“每次经过这里,我都忍不住停下来看看。明明知道下面要演什么,不,越知道下面演什么,就越感到好笑,心情变得非常好。我猜想,这就是经典的力量!”司机通过后视镜对男乘客笑笑,他有张使人舒心的圆脸。男乘客友善地点头同意,他又吃了很小的一块薯片。随着袋子瘪下去,他们吃起了小如指甲盖的残渣,而这也成了属于最后一刻的非常美好的回忆。
今天是世界末日,现在是世界末日的下午。
几十年前,科学家观测到一颗直径500公里的小行星正飞向太阳系,精确目标是地球,它是46亿年历史中地球最大以及最后的访客。当它来做客时,撞击速度将高达20公里/秒,瞬间就会令地球一部分蒸发掉,一部分变成碎片浪迹太空,最后剩下的未肢解的部分则从地壳到地幔全部被烤焦,所有生命将死个精光。
在全世界范围内发布的这则小行星撞地球新闻,史称末日预告。
消息一落地,人们的绝望感登时引发剧烈动荡。到处都是迟到、失踪、欺诈、毁约、暴食、酗酒、自残、自杀、奸淫、掳掠。道德和法律,两条约束人的锁链不存在了。往往不知道具体原因,街头就发生了大型械斗,把正巧路过的人变成野兽,“真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星球搞得人莫名其妙”“不如现在我先动手”,在怒火的催动下,连一次架也没打过的身心孱弱的人也咬紧牙齿握住拳头主动扑进格斗圈,出来时肢体不全,或再也出不来了。
人们死去了。由于没人工作,经济也遭到重创而至死亡。文化也死亡。体育也死亡。一切都完了,地球先于小行星的到来进入了濒死状态。死亡发生得太多,局面反倒相对稳定下来,从这时起,幸存的人们定神一想,不约而同地开始了可笑的迁徙,他们花费很大的代价,往某个经纬度聚集,在那儿深挖防空洞,因为那儿距离小行星的撞击点最远,大概可以晚死半天。
今天早晨,小行星如约逼近地球,湖泊和海洋的潮汐紊乱了。今天真的是世界末日,下午地球就会毁灭。
在此地,离撞击点很近因而半天不见一条人影的城市中,稍早的时候,男乘客先上了计程车。当时他看似无所谓地在路上走,他还不到驼背的年龄,却过早地弯下了身体,有了衰老迹象,样子是无力的、柔和的,像正要穿越废墟去买快餐,顺便再来份午报。他和到处流窜的末日狂徒的形象很不一样,后者从阴暗的地方冒出来,一条街挨一条街、一栋房子挨一栋房子搜寻幸存者,进行抢夺和杀戮,狭路相逢时则彼此残杀。
计程车司机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按响了喇叭。他听到了,回身招招手,之后坐上了计程车后座。
“去哪里?”司机问。
男乘客,这位样貌干净的中年人,坐定后皱眉思索,回答不上来。显然刚才他那样走着,走既是形式,也是内容,只是单纯“走一走”,走到哪里天地崩塌便算数,突然间问他具体去哪里,他就愣住了。
于是司机改口问,“兜一兜?”
男乘客回过神来说,“好的,兜一兜。”他不追问,为什么这时路上有一辆计程车,什么人在世界末日还开计程车,并自顾自打开计价器,好像他会给钱一样,这时收到钱有什么用呢。他从两个座椅之间看着计价器上的红色数字,它们以从前社会正常运行时的标准跳动着。他不问,因为就像他自己离开隐秘住处,冒着被袭击的风险,到外面走一走那样,他知道这时别人的行为也是随机发生的,发生后是不可解释的。
就这样开车兜起风来。
他们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在大街正中烧起两只很大的汽油桶的人,他围绕桶子转圈,抽搐肢体做狂欢状,不时往烈火中扔进形状不规则的块状物。他们尽快离开了,烧桶人不在意他们,但是蛋白质燃烧所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焦臭味追击他们直到马路尽头。不久后,一个黑人出现,他从与路垂直的小巷子里疾冲出来,往车窗玻璃上猛拍一掌,接着跟在车旁狂奔。难道他也想上车兜风?司机踩下油门逃离了。他们逃出半公里才醒悟,又黑又红的并非那人的肤色,是半凝固的血涂满了全身,男乘客并且回想起来,有些东西从他腹部里面挂到了外面,当时随着他奔跑直晃动。一个污秽的红色手印留在车窗玻璃上,此后一直留在上面陪伴他们。车又开了好一阵,这回久久没有碰到人,几只野狗跑过去了,一些混凝土碎块改变路面宽度,一堵墙把马路截成断头路,掉头,转了若干次弯,他们在这时看到了那女孩。
女孩身材高挑,单肩背一只购物袋,站在街边招手。开到近处,看出她十分年轻,生于末日预报之后,就是说,一出生就知道运气最好的话也仅能活到今天。离得非常近了,她剪了参差不齐的短发,苍白的皮肤上画着浓重的黑眼影,眨眼时两团漆黑使她显得尤其伤感。至少她神志清醒,没有失常。司机犹豫着将车停下。男乘客移到座位另一边,女孩钻进来,靠着血手印坐好。
在世界末日的下午,他们三人遇见了。既然两位乘客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司机把车开去“综艺帝国”前停一停。在司机抽烟看节目时,两位乘客吃着过期多年的袋装薯片。在此之后,三人重新出发,继续在城中打转。
女孩把空的薯片袋子从腿上毫不讲究地扫落。原先背着的购物袋自上车后搁在她脚边,她又拿出一包过期零食,拆开了。
“甜米酒味烤龙……”男乘客读包装上的产品名,女孩特意为他翻动一下袋子,使他可以继续读道,“……龙虾片。”
“古董零食在黑市行情很好,这在哪里搞到的?”司机听见后快速地回头一看,又继续开他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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