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贴画旅行的人(1/2)
假如这不是梦,或一时失常造成的幻觉,那个带着贴画旅行的男子无疑是个疯子。然而,就像梦有时会带我们窥见与现实略有差异的另一个世界,又如疯子能够体验我们完全无法感知的事物。或许这是我透过神奇的大气透镜机关,偶然偷窥到的异度空间的一隅。
我忘了具体的时间,只记得那是某个温暖的阴天,我在鱼津 [1] 观赏海市蜃楼的归途上。偶然谈起此事,总会受到好友的指责:“你不是从没去过鱼津?”确实,我没办法提供何年何月何日去过鱼津的确切证据。这么说,那果然是场梦?但我从未做过色彩如此浓烈的梦,通常情况下,梦中景象往往像黑白电影。可当时火车中的情景,以那幅妖艳的贴画为中心,姹紫嫣红的色彩好似蛇的眼瞳,鲜活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难道有这种彩色电影般的梦?
那一刻,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海市蜃楼,我原想象那是美丽龙宫城浮现在大蛤蜊吐出的泡泡中的传统画面 [2] ,因此目睹真正的海市蜃楼时,却遭受到一种近乎被恐怖冲垮的感觉,乃至于差点没渗出冷汗。
鱼津海岸聚集了一排排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屏住呼吸,凝神望着前方大片的天空与海面。我不曾见过那般平静的海面,一直深信日本海是惊涛骇浪、野性十足的,因此那片海让我意外极了。那海是灰色的,不兴一丝波浪,犹如延伸到天边的沼泽,也像太平洋的海,没有水平线,大海与天空交融在同样的灰色里,眼前仿佛被深不可测的浓雾完全挡住了视线。我以为浓雾的上方是天空,没想到是海面,一艘大白帆船幽灵般轻飘飘地滑行过去。
海市蜃楼仿佛空中播放的巨型电影,又像在乳白底片表面滴上墨汁,自然晕渗开,干透后放大数倍再把它投射到半空中的情状。
遥远能登半岛上的森林透过交错的大气变形透镜,犹如焦点不准的显微镜下的黑虫,混沌却大得离谱地漂浮在天空上,压在观众的头顶上。虽然看似一块形状奇特的乌云,但若是乌云,必能清楚看出所在的位置。海市蜃楼的景象十分不可思议,与观众间的距离非常暧昧,既像漂浮于远洋的大海妖,又像逼近眼前的异形雾霭,有时甚至像浮在观者角膜表面的一点儿黑影。距离上的模糊,使海市蜃楼给人一种超乎想象的癫狂之感。
悬浮在大气中的模糊形状散漫游离着,一会儿是漆黑的三角形,像一座倒插的宝塔,但又转瞬崩塌,向左右延展,拉伸成一列疾驰的火车,一会儿又迅速崩解成几根并排的桧木林,看似静止不动,却又在不知不觉间面目全非。
假如海市蜃楼的魔力能让人发狂,那么至少坐上归途的火车前,我都未能摆脱它的魔力。眺望着妖异的天空整整两个小时,直到黄昏离开鱼津,在火车中过夜时,我的心境依然完全不同于平常。或许那就像过路魔,是瞬间让人迷失本性的短暂疯狂。傍晚六点左右,我从鱼津车站乘火车返回上野。不知算不算是偶然,抑或那一带的火车一向如此,我搭的二等车厢 [3] 如平日的教堂般空荡,除了我,只有一名先到的旅客蜷坐在对面角落的坐椅上。
火车发出单调的机械声,寂寥海岸的险峻岩石及沙滩迅速从我眼前掠过。我隐约看到沼泽般雾蒙蒙的海面上,悬浮在云雾深处的一抹残阳。一艘大得诡异的白帆船如梦似幻地滑行其间。这天没有一丝凉风,闷热无比,连随着火车疾驰而钻进车厢的微风也像幽灵一样有头无尾。火车在短隧道间奔驰,错落有致的挡雪柱将辽阔的灰空及大海切成一个个断片。
经过亲不知的断崖 [4] 时,外头天色已经和车内的灯光一样昏暗了。此时,对面角落的同行者突然站起来,铺开坐椅上的大黑缎布巾,把立在窗边的一个约两三尺大小的扁平物放进去包成一个包袱。这没来由地给我一种奇妙的感受。
那扁平物应该是个画框,似乎有特殊意义,男子才会将画框的正面朝着窗玻璃。根据状况我推测,他是特意将原本裹在包袱里的东西取出,并摆放在窗户边上的。且当他重新包裹时,我瞥见框里色彩斑斓的画面格外栩栩如生,感觉非比寻常。
我再看一眼这古怪物品的物主,发现物主更加奇异,忍不住大吃一惊。
他穿着一身窄领窄肩黑西装,这种西装式样极为古老,只能在父辈年轻时的褪色照片中看到,但高个儿长腿的他穿起来还是十分体面,一点儿都不显土气,甚至是风姿潇洒的。椭圆形的面孔上,除双眼有些炯炯逼人外,其他部分及线条都十分柔和。他乌黑浓密的头发梳整得十分漂亮,第一眼感觉他约四十岁,但仔细一瞧,满脸皱纹,应该有六十好几了。那漆黑的头发与苍白脸庞上密布的皱纹形成强烈对比,极其诡异,刚发现时我惊诧不已。
他仔细包妥后,突然转向我。那时我正沉迷于观察他的举动,两人视线碰个正着。于是,他有些难为情地勾起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我不禁点了点头,以示回礼。
火车过了两三个小站,期间我们坐的位置成一条对角线,视线偶尔远远交会,又尴尬别开,重复数次。外头一片黑暗,即使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也只能看到海面渔船上朦胧的舷灯孤零零闪烁如豆的光线,再不见一丝光芒。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狭长的车厢恍若遗世独立的世界,晃动着前进。好似只有我俩被遗留在昏暗车厢里,全世界的生物都消失无踪一般。我们乘坐的二等车厢不管停在哪一站都没人上车,列车员和车掌 [5] 也一次都未曾露面。如今回想起来,真有些蹊跷。
我开始害怕起这既像四十岁也像六十岁,风采犹如西洋魔术师的男子。在没有其他事物转移注意力的情况下,恐怖的感觉不断膨胀,扩散到全身。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每根汗毛都被畏惧占据的感觉,索性站起身,大步走向男子。正因这般厌恶惧怕,我反而要逼自己接近他。
我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用一种颠倒的奇妙心境,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妖怪,眯起眼,直盯着前面这张近看越发异常的布满皱纹的面孔。
从我一起身,男子便一直迎视我。当我望向他时,他好像已等候许久,下巴朝身旁的扁平物品努努,冷不防寒喧道:
“为了这个吗?”
他的口吻是那样理所当然,我反而愣住了。
“您想瞧瞧吧?”
见我沉默不语,他重新再问一遍。
“您愿意吗?”
受对方的态度吸引,我忍不住提出奇怪的要求,尽管我并非为那个扁平物品而来。
“乐意之至。我方才便想着,要是您,一定会因为它过来。”
男子(不如说老人更合适)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解开大包袱,把画框拿出来,正面朝着车内,靠放在窗边。
我偷瞄一眼,禁不住闭上眼睛。至今我仍不明白为何有此反应,只觉得非这么做不可,于是闭着眼好几秒钟。再次睁眼时,前面出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奇妙物品。话虽如此,我怎么也找不到能清楚说明其“奇妙”之处的辞藻。
整幅画以蓝色涂料为主要背景,画面上有几个相互连通的房间,并用极端的透视法绘出榻榻米和格状天花板延伸到远方的画面,仿若歌舞伎舞台的宫廷背景。左前方用画笔粗略勾勒出一道书院 [6] 风格的墨黑窗户,旁边放着一张同色书桌,书桌的位置暗示了画者有意违背绘画透视规则的心思。简单地讲,这是类似绘马板 [7] 的独特画风。
背景中浮现出两个约一尺高的人物,以“浮现”形容,是因为这两个人物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用布精心贴上去的。一个身穿一袭老式黑天鹅绒西装的白发老人拘谨地坐着(神奇的是,除发色外,他长得和画框的主人相似,连衣服也一模一样)。坐在白发老人身边的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娇艳欲滴的少女,穿着绯鹿子 [8] 长袖和服,搭配黑缎腰带,梳着结绵发型 [9] ,脸上浮现难以言喻的娇羞,倚在老人膝上,宛如戏里的情色场景。
西装老头与年轻美女的反差之大自不必说,但我感觉“奇妙”的并非此事。
与简陋的背景相反,贴画的精巧叫人叹为观止。面部用白绢做出,线条十分有立体感,甚至每条细纹都清楚呈现。姑娘头顶植入一根根真发,再梳绑起来,发型看起来十分整齐、精致。老人的头发应该也是植入的,身上的西装缝线工整,有的地方甚至贴上粟米大小的纽扣。少女隆起的胸脯、丰满柔和的腿部曲线、微微敞开的绯红绉绸中若隐若现的白嫩肌肤、芊芊玉手上晶莹如贝壳般的指甲,一切都太精致了,精致到仿佛把他们放在放大镜下,便能清晰地看见每个毛孔。
提到贴画,我只看过羽球板上的那种歌舞伎演员肖像,其实那已足够精美,但面前的贴画更是巧夺天工,完全不是那种东西能够比拟的。这肯定出自名师之手吧,不过这还不是我所谓“奇妙”的地方。
画框似乎相当老旧,背景的涂料也处处斑驳,姑娘的绯鹿子衣裳、老人的天鹅绒西装都褪色严重,尽管如此,仍旧散发出难以名状的妖冶生机,几乎要灼伤观赏者的眼睛。若要说神秘,确实十分神秘,可是我说的“奇妙”,指的并不是这一点。
如果要形容那种“奇妙”,就在于两个贴画人物都是活的。
如同文乐的人偶剧中——每日的演出总会出现那么一两次,且是短短一瞬间——被名人偶师操纵的人偶会突现生命力一般,然而,这两个人偶,像不给生命溜走的机会,将刹那获得的能量封印在体内,用以维持其永久的栩栩如生的状态。老人看出我的惊讶,满怀希望地大喊:
“啊啊,或许您会懂!”
老人边说边把肩上的黑皮革箱放下来,慎重地打开锁,取出一架相当古老的望远镜,递给我。“喏,用这副望远镜瞧瞧吧。不,那里太近,恕我冒昧,请再走远一点儿,对,那位置正好。”
尽管这要求极其诡异,但我已成为无穷好奇心的俘虏,照老人说的离开座位,后退五六步。老人把画框迎着光线举起来,方便我看清。如今想来,那情景必定相当古怪而疯狂。
老人递给我的望远镜,恐怕是二三十年前的舶来品,也就是小时候眼镜店广告牌上常见的那种形状奇怪的双筒望远镜。由于久经摩擦,黑色表皮都剥落了,露出黄钢材质的底部,它和老人的西装一样,是叫人怀念的古董。
我觉得稀奇,拿着望远镜把玩了好一会儿,然后拿起来准备举到眼前。此时突然……真的非常突然,老人发出近乎尖叫的声音,吓得我差点儿把望远镜打掉。
“不,不行,你弄反了!不能反着看,千万不可!”
老人一脸苍白,眼睛瞪得老大,不住地挥手。把望远镜倒过来看是多严重的事?我无法理解老人奇异的举动。
“没错,没错,我不小心弄反了。”
我专注于望远镜,没太在意老人不安的表情。把望远镜翻转正确方向后,急忙把眼睛凑上去,凝视贴画上的人物。
对准焦距后,两个圆形的光圈徐徐重合为一,模糊彩虹般的景象渐渐明晰,少女的身躯被放大了数倍,占满了我整个视野,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这里一样。
这辈子再也没见过事物以那种方式呈现在眼前,要向读者形容它是如何呈现的,对我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如果要打一个类似的比方,就像是海底的女妖跃出水面那一瞬间的情景吧!裸体女妖在蓝色海水不安的晃动下,身体就像海草般不自觉地扭动着,轮廓也朦胧不清,恍若白花花的怪物。然后,她慢慢漂浮上来,离水面越来越近,海水的蓝色渐渐淡去,形状也变得清晰起来。她跃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倏然呈现人类的真面目。通过望远镜看到贴画中的少女,就是这么一个过程,她缓缓成形,直到变成一个拥有人类身高的活物。
十九世纪老式双筒望远镜的球面彼端,存在另一个超乎想象的世界。在那里,梳着结绵发型的妩媚姑娘,与穿旧式西装的白发男子过着光怪陆离的生活。魔法师让我窥见不该看到的景象,于是我怀着无法言喻的古怪心情,受蛊惑似的出神注视着这奇妙的世界。
姑娘并未有任何行动,但周身氛围和肉眼所见时截然不同,充满生气,她白皙的面孔微泛红晕,胸脯高耸(实际上,我甚至能听见心跳声)。透过绉绸衣裳,全身上下散发出年轻女子的活力。
我借助望远镜仔细看遍女子全身,然后转向她依偎着的幸福白发男子。
在望远镜的世界里,老人也一样活灵活现。他环抱着相差四十多岁的年轻姑娘,神情幸福无比。诡异的是,当我把焦距调到最大,再把透镜对准他的面部时,那不可计数的皱纹下,似乎流露出苦闷的神色。由于透镜的作用,老人庞大的面孔近在咫尺,那交织着悲痛与恐惧的奇异表情,越看越让我毛骨悚然。
我仿佛被魔鬼附了身,无法继续往下看,眼睛忍不住从望远镜上移开,打量起四周来。寂静无声的夜间火车上,举着画框的老人身影依旧,窗外一片漆黑,单调的车轮声传来,我就像刚从噩梦中惊醒一样。
“您相当诧异哪!”
老人将画框放回原来的窗边,就座后,示意我在对面坐下,注视着我说道。
“我脑袋好像有点儿不对劲,这儿真闷热。”
我含糊其辞地应声。于是老人弓起背,猛地凑向我,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打暗号似的拍动着,悄然低语:
“他们是活的,对吧?”
然后他像要坦白什么重大秘密似的,将身子探得更近,双眼炯炯,瞪得浑圆,直勾勾地盯着我,低声说道:
“您想不想听他们真正的身世?”
火车的震动与车轮的声响交杂,我以为听错了老人低沉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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