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在书桌前可以透过山墙窗看见桥和教堂。另外还有张沙发和茶几,管家已经在茶几上准备好热水瓶、小面包和糕点。
范耶尔指了指糕点盘请他坐下,但布隆维斯特假装没看见,开始绕起书房来,先是参观书架,然后欣赏墙上的裱框压花。桌面很干净,只放了薄薄的一叠纸。靠桌边有一副银制相框,相片上是一个深色头发、美丽却一脸淘气的女孩。很可能变成危险人物的少女,他暗想。这显然是参加坚信礼 17 的相片,早已年久褪色。
“你还记得她吗,麦可?”范耶尔问道。
“记得她?”
“是啊,你见过她。其实你以前进过这间书房。”
布隆维斯特转过身摇了摇头。
“对,你怎么可能还记得?我认识你父亲库尔特。最初在五六十年代期间,我雇用过他几次,请他来装机器和维修。他很有天分,我曾经想说服他继续读书,成为工程师。一九六三年,赫德史塔的造纸厂换新机器,你在这里待了整个夏天。想找个地方让你们一家人住并不容易,所以最后决定让你们住到马路对面的木屋。从窗口可以看到。”
范耶尔拿起相片。
“这是海莉·范耶尔,我哥哥理查德的孙女。那年夏天,她经常照顾你。你当时两岁多,快满三岁,也或许已经三岁——我记不得了。她十二岁。”
“抱歉,你说的这一切我完全没印象。”布隆维斯特甚至不确定范耶尔说的是不是事实。
“我明白,但我记得你。你老是在农场上跑来跑去,海莉则紧跟在后。你一跌倒,就会大声哭喊。我记得我曾经送你一个玩具,是我自己小时候玩的一辆黄色金属薄板牵引车。你喜欢得不得了。我想是黄色没错。”
布隆维斯特微微打了个寒噤。黄色牵引车,他确实记得。他年纪稍长后,玩具车还曾摆在他卧室的架子上。
“你记得那个玩具吗?”
“记得。有件事你或许有兴趣知道,那辆牵引车还好好的,就摆在斯德哥尔摩玩具博物馆中。十年前他们在搜集特殊的旧玩具,我就捐出去了。”
“真的吗?”范耶尔开心地笑道:“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老人走到书架旁,从一个较低的架子上拉出一本相簿。布隆维斯特留意到他弯腰时有点吃力,直起身子时也得扶着书架。他将相簿摊在茶几上。他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一张黑白快照,左下角还映出摄影者的身影。前景有个发色浅淡、穿着短裤的小男孩,盯着相机的表情有些焦虑。
“这是你。你父母亲就坐在后面的花园长凳上。海莉被你母亲半遮住,而你父亲左手边的男孩是海莉的哥哥马丁,也就是范耶尔集团今日的领导人。”
布隆维斯特的母亲很明显怀有身孕——他妹妹就快来到人世。他看着照片,内心五味杂陈,范耶尔忙着替他倒咖啡,一面将糕点盘移过去。
“你父亲过世了,我知道。你母亲还在人世吗?”
“她三年前死了。”布隆维斯特说。
“她是个好女人,我对她印象很深刻。”
“但我敢肯定你叫我来绝不是为了怀念你和我父母的往事。”
“的确。要对你说的话我已经琢磨了好几天,现在你真的来了,我却反而不知该如何启齿。我猜你稍微作过调查,应该知道我曾经在瑞典产业界与就业市场上叱咤风云。如今我只是个随时可能死去的老人,就从死亡说起好了,这也许是最好的开头。”
布隆维斯特喝了一口直接用锅子煮出来的地道诺兰式黑咖啡,心下狐疑这话题会如何演变。
“我的髋关节会痛,早已经不能走远路。总有一天你也会发现体力是如何快速流失,不过我既没有生病也不衰老,更没有被死神纠缠,我只是已经到了不得不接受来日无多的年纪。所以我想算算总账,把没做完的事给完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布隆维斯特点点头。范耶尔说话的声音平稳,他已认定这个老人不衰老也不糊涂。“我很好奇你叫我来的目的。”他又重提。
“因为我想请你帮我关账。”
“为什么是我?你凭什么认为我能帮你?”
“因为我正想着要请人,你的名字就突然出现在新闻当中。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也或许是因为你小时候曾经坐在我的腿上。你别误会。”他挥挥手像要抹去什么似的。“我并不期望你看在往日情分上帮我,我只是刚好有股冲动想找你罢了。”
布隆维斯特友善地笑笑。“我可不记得曾坐在你大腿上。话说回来,你怎么联想得到呢?都已经是六十年代初的事了。”
“你误会了。你父亲在萨林德机械找到工厂领班的工作之后,你们全家便搬到斯德哥尔摩。那份工作是我介绍的,我知道他是个好工人。我和萨林德有生意往来那几年,还经常见到他。我们不是亲密的朋友,但总会闲聊片刻。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他去世前一年,当时他告诉我你进了新闻学院,他非常引以为傲。后来你因为银行劫匪的新闻出了名,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注意你的动向,也读了不少你的文章。事实上,我常看《千禧年》。”
“好,我懂了,可是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范耶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啜了口咖啡,好像需要稍作停顿才终于开得了口提出他的要求。
“麦可,在说明之前,我想先和你达成协议。我希望你帮我做两件事,一件是借口,另一件才是我的真正目的。”
“什么样的协议?”
“我要分两部分说一个故事。第一部分关于范耶尔家族,这是借口,也是个冗长而黑暗的故事,我会尽量不加修饰地吐露实情。第二部分是我找你的真正目的。有些内容很可能会让你觉得……疯狂,但我希望你能耐心听完,了解我的要求与我提供的条件之后,再决定你接不接受委托。”
布隆维斯特轻叹一声。范耶尔摆明了不让他搭上下午那班列车。他敢说如果此刻打电话叫弗洛德载他去车站,车子一定会因为天冷而莫名其妙地发动不起来。
这个老人必然是绞尽脑汁要钓他上钩。布隆维斯特有种感觉,从他到达以后所发生的每件事都经过设计:一开始是他幼时曾见过主人的意外消息,接着是相簿中双亲的照片,范耶尔并一再强调他与父亲友好的事实,最后还恭维地表示知道麦可·布隆维斯特是何许人,多年来也一直远远地留意他的表现……这其中无疑有几分真实,但主要还是打心理战。范耶尔善于操控人心——否则他又怎能成为瑞典数一数二的企业领袖?
布隆维斯特下定结论:范耶尔要他做的必定是他一点也不想做的事。现在他只需打听出是什么事,然后拒绝就行了。说不定还来得及赶上下午的列车。
“很抱歉,范耶尔先生。”他说:“我已经到了二十分钟,接下来我只能再给你三十分钟说出事情原委,然后我就要叫出租车回家了。”
这一瞬间,温和大家长的面具滑脱,布隆维斯特瞥见了全盛时期那个冷酷的企业领袖遭受挫折的模样。只见他撇起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我明白。”
“你对我无须拐弯抹角,要我做什么直截了当地说,好让我决定到底做不做。”
“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在半小时内说服你,就算再给我一个月也没用——你是这么想的吧?”
“差不多。”
“可是我的故事很长、很复杂。”
“长话短说,新闻都是这么做的。剩下二十九分钟。”
范耶尔举起一只手来。“够了,你的意思我懂,但过度夸张绝非上策。我需要找一个能进行调查、能评断是非而且耿直的人。我想你符合条件,这不是恭维。一个好记者必须具备这些特质,而你写的《圣殿骑士团》也让我读得津津有味。我选中你的确是因为我认识你父亲,也知道你是谁。如果我的情报正确,你已经因为温纳斯壮事件离开杂志社,也就是说你目前失业,而且很可能面临经济拮据的窘境。”
“所以你也许可以乘人之危,是吗?”
“也许吧。不过麦可——我可以叫你麦可吧?——我不会骗你。我已经太老了。我说的若不合你意,你大可叫我滚到一边去,那我也只好另外找人了。”
“好,说说看工作内容是什么。”
“你对范耶尔家族了解多少?”
“不多,星期一弗洛德打电话给我之后,我在网络上查到一些数据而已。在你那个时代,范耶尔集团是瑞典最重要的工业公司之一,如今有点没落了。现在的经营者是马丁·范耶尔。其他多少还知道一点,你问这个用意何在?”
“马丁是……他是好人,但基本上他只能掌顺风舵,不适合在面临危机的公司担任领导人。他想现代化、专业化,这种想法很好,但他却无法贯彻,理财能力也不强。二十五年前,范耶尔是华伦伯格集团 18 的劲敌。我们当时在瑞典有四万名员工,如今有许多工作都转到韩国或巴西,员工因而缩减到一万人左右,再过一两年——如果马丁再不加把劲——我们将只剩五千人,而且以小型制造工厂为主,范耶尔集团也将从此走入历史。”
布隆维斯特点头同意。他根据下载的资料,也大致得到同样的结论。
“范耶尔仍是国内少数几个家族企业之一,有三十名家庭成员是小股东。他们一直是公司的支撑力,却也是我们最大的弱点。”范耶尔稍一停顿,接着以更急切的口吻说:“麦可,你待会儿可以提问,但有句话我希望你听进去,那就是我很厌恶大多数的家族成员。他们多半都是小偷、守财奴、恶霸和无能的人。我经营公司三十五年,这期间几乎始终争吵不休。他们是我最大的敌人,比竞争对手或政府都令我头痛。”
“我说过我想委托你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我希望你为范耶尔写家族史或传记。简单一点说,也可以称之为我的自传。我会将我所有的日记和数据交给你,你将接触到我最私密的想法,无论挖到什么丑闻你都可以公布。我想这个故事将会使莎士比亚的悲剧变成适合合家观赏的娱乐节目。”
“为什么?”
“你是问为什么我要公开范耶尔家族的不名誉事迹?还是为什么我要请你执笔?”
“两者都有吧。”
“老实告诉你,我并不在乎书将来会不会出版。但我的确认为有必要写下这段故事,万一只有一份,你就直接捐给皇家图书馆。我希望我死后,故事能流传下去。至于动机再简单不过:就是报仇。”
“报什么仇?”
“提到我的名字就让人联想到一个信守承诺不食言的人,这点我感到很自豪。我从不玩政治游戏,与工会协商从未遭遇困难,就连埃兰德首相 19 在位时也对我十分礼遇。我认为这是道义问题;我要为数万名员工的生计负责,我关心我的员工。奇怪的是,马丁的个性虽然和我南辕北辙,对待员工的态度却是一样。他也曾努力想把事情做好。只可惜我和马丁是家族中的异类。今天范耶尔公司陷入绝境的原因很多,但关键之一就是我那些亲人的短视近利与贪婪。如果你接受委托,我就会解释他们是如何破坏这家公司的。”
“我也不骗你。”布隆维斯特说:“调查加上写这样一本书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我既无动力也无精力。”
“我想我可以说服你。”
“恐怕很难。不过你说有两件事,写书是借口,那么真正目的呢?”
范耶尔再次费力地起身,拿起桌上海莉的照片,放到布隆维斯特面前。
“你写传记的时候,我要你用记者的观察力仔细检视家族成员,另外我也会让你有借口去刺探我们的家族史。我希望你能解开一个谜,这才是你的真正任务。”
“什么谜?”
“海莉是我哥哥理查德的孙女。我们共有五兄弟,生于一九〇七年的理查德是老大,我生于一九二〇年,是老幺。我实在不明白上帝怎能创造出这群孩子这么……”接下来几秒钟,范耶尔仿佛失去头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然后才重新下定决心继续说道:“我来跟你说说我哥哥理查德,就当做是我请你写的家族编年史的一段小实例吧。”
他又替自己倒了咖啡。
“一九二四年,十七岁的理查德是个反犹太人的民族主义狂热分子。他加入瑞典国家社会自由联盟,那是瑞典最早的纳粹团体之一。纳粹党人总会采用‘自由’一词,很不可思议吧?”
范耶尔取出另一本相簿,翻到他要找的那页。“这是理查德,旁边这个是兽医伯格沃·富鲁高,不久就成了所谓‘富鲁高运动’的领导人,那是三十年代初最大的纳粹运动。不过理查德没有跟随他。几年后,他加入瑞典法西斯战斗组织sfbo,认识了裴尔·英达尔 20 等等令国家蒙羞的人。”
他翻到另一页:理查德着军装。
“他不顾父亲反对入伍服役,在三十年代期间,参加过国内绝大多数的纳粹团体。只要是当时存在的变态阴谋组织,成员名单上一定有他。一九三三年,林霍尔姆运动开启,也就是说,国家社会劳工党 21 成立。你对瑞典的纳粹主义了解多少?”
“我对历史不熟,但看过一些书。”
“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开战,一九四〇年,芬兰爆发冬季战争。有许多林霍尔姆运动人士加入了芬兰志愿军,理查德也是其中之一,当时他在瑞典军中任职上尉。他在一九四〇年二月被杀——就在与苏联签订和平协议前不久——因此成了纳粹运动的殉道之士,还有一个战斗团体以他的名字为名以兹纪念。即使到现在,还有少数笨蛋会在他忌日当天,聚集在斯德哥尔摩墓园悼念他。”
“我懂。”
“一九二六年,他十九岁,和一个名叫玛格丽塔的女人交往,她父亲在法伦教书。他们是在某个政治活动场合认识的,发生关系后,一九二七年生下儿子戈弗里,同年两人结婚。三十年代前半期,我哥哥随军团驻扎在耶夫勒,便将妻儿送到赫德史塔这里来。闲暇时他四处旅行,为纳粹招兵买马。一九三六年他和我父亲大吵一架,致使我父亲宣布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在那之后,理查德只得自谋生路。他和家人搬到斯德哥尔摩,日子过得相当清苦。”
“他没有自己的钱吗?”
“他继承的公司股份被附加条件所限制,不能卖给家族以外的人。然而他们不仅家境困窘,理查德还有暴力倾向。他会殴打妻子、虐待儿子。戈弗里就在父亲的威吓凌虐下长大。理查德死的时候,他十三岁。我想那应该是他长这么大最快乐的一天。我父亲同情这对孤儿寡母,便将他们接到赫德史塔,在当地替玛格丽塔找了间公寓,照料他们的生活起居。”
“如果理查德象征家族的黑暗狂热面,戈弗里便是体现了怠惰面。他满十八岁时,我决定接手照顾他——他毕竟是我过世哥哥的儿子,你也别忘了戈弗里和我的年龄差距不大。我只大他七岁,但当时的我已经是公司董事,而且显然将会由我继承父亲的位子,而戈弗里却多少仍被视为外人。”
范耶尔略一沉吟。
“我父亲不太知道该如何与这个孙子相处,所以就由我在公司为他安插工作。这是战后的事。他的确努力想做好分内的事,只是生性懒散。他是个贪图享乐的万人迷,对女人很有一套,有时还会酗酒。我对他的感情很难形容……他并非一无是处,但却一点也不可靠,经常伤透我的心。经年累月下来,他变成了酒鬼,并在一九六五年去世——是意外溺毙。事情发生在海泽比岛另一头,他在那儿盖了间小屋,常常躲在那里喝酒。”
“这么说他是海莉与马丁的父亲啰?”布隆维斯特指着茶几上的相片问道。他不得不承认老人的故事确实引人好奇。
“没错。四十年代末,戈弗里遇见一个在战后来到瑞典的德国女子伊莎贝拉·柯尼。她长得很美——我是说她散发出一种亮丽光彩,很像葛丽泰·嘉宝或英格丽·褒曼。海莉很可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的遗传更多一些,你也看到相片了,她才十四岁就是个美人胚。”
布隆维斯特和范耶尔都凝视着影中人。
“我还是继续说吧。伊莎贝拉生于一九二八年,现在还活着。大战爆发时她十一岁,你应该想象得到一个青少年在天天遭受空袭的柏林会有多苦,当她踏上瑞典土地时,肯定像是来到人间天堂。可惜的是她和戈弗里有许多相同的缺点;她很懒惰,一天到晚吃喝玩乐,经常在国内外旅行,毫无责任感。这当然会影响到孩子。马丁出生于一九四八年,海莉一九五〇年。他们的童年一片混乱,母亲老是不见踪影,父亲又是十足的酒鬼。”
“到了一九五八年我受够了,决定终止这个恶性循环。当时,戈弗里和伊莎贝拉住在赫德史塔——是我逼他们搬来的。马丁和海莉可以说是被丢在一旁自生自灭。”
范耶尔瞄了一眼时钟。
“我的三十分钟时限快到了,不过故事也快说完了。可以宽限一下吗?”
“继续说吧。”布隆维斯特说。
“那么我就不啰嗦了。我没有孩子——这点和我的兄弟以及其他亲戚很不一样,他们似乎一心想让范耶尔家族开枝散叶。戈弗里和伊莎贝拉的确搬来了,但婚姻却触礁。不过短短一年,戈弗里就搬进他的小屋,独居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因为天气太冷才又搬回来和伊莎贝拉同住。马丁和海莉由我照顾,我虽从未有过孩子,但在很多方面他们就像是我亲生的一样。”
“马丁呢……老实说,他年轻时我曾一度担心他步上父亲的后尘。他个性软弱、内向、忧郁,但也有开朗热情的一面。青少年时期的他曾荒唐过,上大学后就自动改过自新了。他是……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如今仅存的范耶尔公司的总裁,我想他功不可没。”
“那海莉呢?”
“海莉是我的心肝宝贝。我试图想给她安全感、为她建立自信,我们的互动非常密切。我把她当亲生女儿,后来她跟我比跟她父母更亲。你要知道,海莉是非常特殊的。她很内向——和她哥哥一样——才十几岁就热衷于宗教,这可是这个家族里绝无仅有。但是她显然天赋异禀,也绝顶聪明,而且道德感与骨气兼具。她十四五岁时,我便确信她将来注定要接掌范耶尔的事业,而不是她哥哥或其他那些围绕在我周遭、才能平庸的表兄弟与侄孙辈,否则至少也会扮演重要角色。”
“结果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我们要切入我之所以想雇用你的正题了。我要你找出是哪个家族成员谋杀了海莉,还花了将近四十年的时间企图把我逼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