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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花非花 雾非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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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仿佛永远都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现在竟已泪珠盈眶。

没有泪流下。

只有一层珠光般的泪光。

楚留香是个有原则的人,他尊重有原则的人。

他尊重别人的原则,正如尊重自己的原则一样。

对女孩子,他当然也有原则。

他绝不和任何女孩子争辩,绝不伤害任何女孩子的自尊。

他不喜欢板起脸来教训别人,更不愿板起脸来对付女孩子。

因为他觉得带着微笑的劝告,远比板起脸来的教训有用得多。

可是今天他忽然发现他自己竟违背了自己的原则。

在他说来,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没有将她当作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因为他已将她当作自己一个很知心的朋友,很亲近的人?

人,只有在自己最亲密的朋友面前,才最容易做出错事。

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他的心情才会完全放松,不但忘了对别人的警戒,也忘了对自己的警戒。

尤其是在自己的情人面前,每个男人都会很容易地就忘去一切,甚至会变成个孩子。

“难道我真的已将她当作我的知己,我的情人?”

“为什么我在她面前,总是容易说错话,做错事,连判断都会发生错误?”

“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我对她的了解又有多少?”

楚留香看着张洁洁,看着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笑的时候固然可爱,悲哀的时候却更令人心动。

那就像一钩弯弯的新月,突然被一抹淡淡的云雾掩住。

但除了这一点外,楚留香对她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完全不知道。

“我甚至连她的脚好不好看都不知道。”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着。

他以前也看过她哭。

但那次不同。

那次她的哭,还带着几分使气,几分撒娇。

这次楚留香却看得出她是真的悲哀,真的感动。

他忽然发现这野马般的女孩子,也有她温柔善良的一面。

到现在为止,也许他只能知道她这一点。

但这一点已足够。

杨柳岸。

月光轻柔。

张洁洁挽着楚留香的手,漫步在长而直的堤岸上。

轻涛拍打着长堤,轻得就好像张洁洁的发丝。

她解开了束发的缎带,让晚风吹乱她的头发,吻在楚留香面颊上,脖子上。

发丝轻柔,轻得就像是堤下的浪涛。

苍穹清洁,只有明月,没有别的。

楚留香心里也没有别的,只有一点轻轻的,淡淡的,甜甜的惆怅。

人只有在自己感觉最幸福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奇异的惆怅。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张洁洁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一句词是什么?”

楚留香道:“你说。”

张洁洁道:“你猜!”

楚留香抬起头,柳丝正在风中轻舞,月色苍白,长堤苍白。

轻涛拍奏如弦曲。

楚留香情不自禁,曼声低吟。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张洁洁的手忽然握紧,人也倚在他肩畔。

她没有说什么。她什么都不必再说。

两个人若是心意相通,又何必再说别的?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是何等意境,何等洒脱!又是多么凄凉,多么寂寞!

楚留香认得过很多女孩子,他爱过她们,也了解过她们。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只有和张洁洁在一起的时候,才能真正领略到这种意境的滋味。

一个人和自己最知心的人相处时,往往也会感觉到有种凄凉的寂寞。

但那并不是真正的凄凉,真正的寂寞。

那只不过是对人生的一种奇异感觉,一个人只有存在已领受到最美境界时,才会有这种感受。

那种意境也正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相同。

那不是悲哀,不是寂寞。

那只是美!

美得令人魂销,美得令人意消。

一个人若从未领略过这种意境,他的人生才真正是寂寞。

长堤已尽。

无论多长的路,都有走完的时候。

路若已走完,是不是就已到了该分手的时候?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近乎耳语道:“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张洁洁垂着头,咬着嘴唇,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

张洁洁道:“你总有你该去的地方。”

楚留香道:“我有……每个人都有。”

张洁洁道:“可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问我是从哪里来的,问我要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我没有问过。”

他一向很少问。

因为他总觉得,那件事若是别人愿意说的,根本不必他问。

否则他又何必问?

张洁洁道:“你只问过我,那只手的主人是谁?人在哪里?”

楚留香点点头。

张洁洁道:“可是……可是你今天为什么没有问呢?”

楚留香道:“我既已问过,又何必再问?”

张洁洁道:“你以为我不会说?”

楚留香苦笑道:“你若愿意说,又何必要我问。”

张洁洁道:“那也许只因为连我自己以前都不知道。”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无论如何,我却已不想再问了。”

张洁洁眨眨眼,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我以前在偶然间见到你时,的确是想从你身上打听出一点消息来的,所以我才问,但是现在……”

张洁洁道:“现在呢?”

楚留香道:“现在……现在我见到你,只不过是想跟你在一起,再也没有别的。”

张洁洁仰起头,凝视着他,眼波如醉。她的身子在轻颤。

是为了这堤上的冷风,还是为了她心里的热情?

她忽然倒在楚留香怀里。

杨柳岸。

夜已将残,月已将残。

张洁洁坐起,轻抚边鬓的乱发。

楚留香的胸膛宽阔。

他的胸膛里究竟能容纳下多少爱,多少恨?

张洁洁伏在他胸膛上,良久良久,忽然道:“起来,我带你到个地方去。”

楚留香道:“哪里去?”

张洁洁道:“一个好地方。”

楚留香道:“去干什么?”

张洁洁道:“去找一个人。”

楚留香道:“找谁?”

张洁洁眼波流动,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道:“那只手的主人!”

女孩子们都很妙,的确很妙。

你若逼着要问她一句话的时候,她就是偏偏不说,死也不说。

你若不问时,她也许反而一定要告诉你。

高墙。

墙高得连红杏都探不出头来。明月仿佛就在墙头。

楚留香道:“你就是要带我到这里来?”

张洁洁道:“嗯。”

楚留香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张洁洁没有回答,反而问道:“这道墙你能不能上得去?”

楚留香笑了笑,道:“天下还没有上不去的墙。”

张洁洁道:“那么你就上去。”

楚留香道:“然后呢?”

张洁洁道:“然后再跳下去。”

楚留香道:“跳下去之后呢?”

张洁洁道:“墙下面有条小路,是用雨花台的采石铺成的。”

楚留香道:“好豪华的路。”

张洁洁道:“你若不敢用脚走,用手也行,无论你怎么走,走到尽头,就会看到一片花林,好像是桃花,花林里有间屋子。”

楚留香道:“然后呢?”

张洁洁道:“你走进那屋子,就可以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人了。”

楚留香道:“就这么简单?”

张洁洁道:“就这么简单。”

她嫣然一笑,又道:“天下事就是这样子的,看来愈复杂的事,其实却往往简单得很。”

楚留香道:“你至少应该告诉我,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屋子里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张洁洁道:“你既然很快就会知道,又何必要我说!”

楚留香道:“但你又怎么会知道呢?又怎么会知道那人一定在屋子里?”

张洁洁不说话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早就知道,我若要问你,你一定不肯说的。”

张洁洁抬起头,瞪着他,道:“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你若故意不问,我反而告诉你了!”

楚留香忽然在咳嗽。

张洁洁瞪着他,忽然拉起他的手重重咬了一口,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凌空一个翻身人已在四五丈外。“你简直不是人,是头猪,死猪,死不要脸的大活猪!”

她骂声还在楚留香耳里,人却已不见了。

高墙,好高的墙。

但天下哪里还有楚留香上不去的墙?

楚留香站在墙头,被晚风一吹,人才清醒了些。但心里却还是乱糟糟的,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张洁洁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他实在无法了解。

但现在绝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楚留香勉强使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现在若不能冷静,也许就永远无法冷静了。

庭园深沉,虽然有几点灯光点缀在其间,看来还是一片黑暗。

“上了墙头,就跳下去。”

但下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黑暗中究竟有什么在等着他?

楚留香不知道,可是他决心要冒险试一试。

他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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