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2/2)
“裘德对此有什么看法?”
“坦白说,我情愿裘德不要参与这起讼案。他是我们中最弱的一环,他的出现,会给陪审员们留下可怕的印象。除了他的外表,他总改不了能制造反效果的轻浮举止。我得指望你,弗雷德丽卡,我得靠你把他管理好,让他不至于又惹是生非,让他头脑清晰地看待事情。我们要开一个有效果的准备会议。我想到的辩护律师是奥古斯丁·韦戈尔。我们得跟诉状律师好好谈一谈。我们得寻求每一个有希望的突破口,我们要杜绝任何失败的可能性,我们承担不起失败!”
他直视着弗雷德丽卡,不由自主绷紧了嘴唇:“我们需要寻求能得到的所有帮助。”
“我会尽我所能。”弗雷德丽卡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能扮演什么角色。
“只要你鼓足全部勇气,我们绝不会失败!”鲁珀特·帕罗特问弗雷德丽卡,“还记得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是麦克白夫人吧?如果我没说错的话。”
“啊!”鲁珀特·帕罗特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大笑起来,笑得很温暖,又有一丝悔意。“不是特别好的一个引用,我以后得留心点,以后可不能犯这样的错,尤其是面对庭上的诘问,我可不能说错话。”
“不过,麦克白夫人严格意义上没有失败。”
“从长远来看,她却是失败了的。她手中留下污点,也死于梦魇。我不一样,我打算赢得这场官司,在自己的睡床上安然离世。”
1966年的上半年,弗雷德丽卡也得面对自己的问题。关于她的离婚诉请,她好像永远也等不到听证会的到来,她被受聘于奈杰尔的律师所发来的一连串信件压得透不过气,那些信件的内容都是在说利奥的教育。最近一封是这样写的:“如果利奥能如预期一样到斯韦恩伯恩学校或其他公立小学就读,根据目前大致上的学年计划,他已经开始学习拉丁语和法语了,这些外语都是为了能使他通过公学入学会考而进入公立中学所必学的。我的当事人奈杰尔·瑞佛先生已经获知,在您为令郎所选择的威廉·布莱克小学中,没有此类准备课程的提供。我的当事人希望您知道,只要能让令郎入读一个双方都可认同的赫里福德郡当地小学,我的当事人将欣然支付全部学费,他希望您能够尽快针对他的提议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答复,以便迅速做出后续安排。”弗雷德丽卡将信中的几个字剪下来,组成了一句,贴到了自己满是“贴合”的摘录簿上——“法语准备拉丁语小学全部疑惑机会语言”,然后兴致昂扬地写了一封回信,当然,得先由自己的律师阿诺德·贝格比改写成一封有法律“口吻”的正式信函,再递交给奈杰尔的律师。
“烦请您转告您的当事人,基于我的了解,您的当事人,也就是我儿子的父亲,他自己从未在任何考试中及格,不会说任何外语,也没有阅读习惯,而我本人则在中学高级水平考试中,四门外语皆得到优异成绩,并且从剑桥获得了英文系一等荣誉学位,另外,我目前和一位教育部负责人合住。基于以上种种理由,我认为针对我儿子的教育问题,我从根本上是相当关注的,并握有话语权。也请转告您的当事人,我的父亲退休前,是一位备受尊重和爱戴的杰出校长,我认为没有人比他更关心教育和文明议题,相较之下,我认为您的当事人、我的丈夫,在教育和文明议题上,都充分显示出他的欠缺。谢谢。”
在哈梅林广场的家中,她带着愤慨,向艾伦·梅尔维尔和托尼·沃森讲述她丈夫的“教育理念”。艾伦和托尼都是她在剑桥时的同学,前者是个真的变色龙,后者是个假的变色龙。艾伦,这位真变色龙,他高雅的举止完全掩盖了他为走出格拉斯哥工人阶级家庭所经历的惨烈和艰难挣扎,更不用说这一路上所必须面对的重重竞争,他对教育对人类的提升作用显然别有感触。艾伦好奇弗雷德丽卡为什么会反对利奥进入公立学校,艾伦说:“搞不好利奥会在乡下的公立学校过得很开心,毕竟学校里有特定的教育标准和有教养的男同学们。”托尼,这位假变色龙,其实也善于“仿冒”,他是一个社会主义学者的儿子,出生于富庶之家,读过预科学校,也读过公立学校,但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工人阶级家庭出身的小伙子,喜欢穿羊毛衬衫和工人穿的山蓝色的防雨厚夹克,可是他实际上是饱学的。托尼就非常赞成利奥待在现在的小学。“如果他在学校操场上被欺负了,你一眼就能看到;如果他不认真学习,你也一下就能发现。艾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三十个男孩子共用一个更衣室,晚上又一齐在床上想妈妈想得呼天抢地,那根本就是个鳄鱼池,孩子们难免彼此间拳脚相向、恶形恶状,那样的学校俨然是一个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世界。而且你也不知道晚上究竟是怎样的变态把你的孩子哄上床,我就知道。”
“但你就这样撑过来了,不是吗?”艾伦说。
“你也是啊,从所有的荒地争霸和操场殴斗中,你幸存下来了。”
“也有的人无法幸存。”
“没错。”托尼正在追踪报道“沼泽谋杀案”在切斯特的审判,目前住在切斯特一间小旅馆中。于是,关于利奥就学选择的讨论有了一个新的探讨方向,那就是儿童的安全问题——儿童怎样免受成人侵害,因为莱斯莉·安·唐尼和约翰·基尔布赖德的悲惨命运震惊了全英国。他们原本普通、祥和、孩子气,而今已经不复鲜活的脸庞,每天都出现在柔软的灰色的新闻出版物上。托尼在法庭上听过杀人凶手录制的莱斯莉·安·唐尼生前求饶的录音带。莱斯莉央求着被释放,说想回家找妈妈,说害怕,但换来的却是凶手叫她住嘴和乖乖别动的威吓。而在行凶现场的录音结束后,原来的录音带上没被抹去的圣歌童声合唱紧接着播放起来。托尼义愤难平:“这种‘逆转’,真是凶手这场‘傻瓜秀’中最疯狂的笑话!”艾伦说:“别再说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更多的细节。”“我也不想!”托尼说,“我不想回到切斯特的法庭上。我不想继续当记者。我不想知道任何事情了。”弗雷德丽卡心扑扑地跳,胸中开始作呕,她不能把利奥和儿童成为牺牲者的谋杀案联想在一起,她苦恼地说不出话来。失去利奥的担忧、惧怕和恐慌席卷了她,她无法自抑地哭了出来。艾伦和托尼两人关怀地将手搭在她两个肩上,窗外的街上,传来车的引擎声,托尼拉下了百叶窗。
弗雷德丽卡还接待了保罗·奥托卡尔几次来访。他的双胞胎兄弟约翰·奥托卡尔则来得越来越少,也再没给弗雷德丽卡打过电话。所以当弗雷德丽卡从地下室的玻璃窗上看到一头凌乱金发下的那张脸,或者当她购物回家后在门口看见一个披黑色聚氯乙烯防水雨衣的身影,她才学会假设——这是保罗·奥托卡尔吧,因为他跟约翰不一样,约翰白天有固定工作,不会随意出现。尽管这样,她还是觉得挺难辨认的。他们两兄弟都耸肩弓身,他们两兄弟的站姿和站法也一样,他们两兄弟严肃拘谨的、带试探性的、迷人的微笑都是一样的。
“我就是顺道来看一下你,希望你不会介意。我目前闲着没事做。”
“不,我不介意。但我手边有不少工作得做,我有文章要改,还有一些稿要写。你先喝杯咖啡吧。”
“好的,谢谢。”
他没有安静不动,他蹑手蹑脚地在她的房间里徘徊。把书从她的书架上拿下来后,又不按照原来的顺序摆放回去。他把镇纸放在手中把玩,看镇纸能不能在手指上保持平衡,或者佯装镇纸险些从他手中跌落,然后又笑嘻嘻地把镇纸重新放好。他一脸天真地和弗雷德丽卡说:“你的电唱机呢?你的唱片呢?我们来点儿音乐吧。”
“我没有电唱机。我是个音盲,我喜欢安静,如果播放着音乐,我就没办法思考。”
“那你在摇摆时髦的伦敦怎么活得下去?而且,你还得略懂一点音乐,才能弄懂我的双胞胎兄弟。我们俩的生活中离了音乐不行,我们以前是在一个乐团里一起演奏的,他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件事?我们还在奥尔德玛斯顿村的反核游行中表演过呢。他吹号,我吹单簧管,我们配合得很好。我正在组一个新的乐团,我想让他加入乐手阵容。要知道我们俩缺一不可,缺了谁都不能完成一场优秀的合奏,因为我们都有关于对方的预感——我们演出时,能知道彼此的想法。对了,我的新乐团有个特别可爱的名字。”
“是吗?”
“我那个新乐团的名字叫‘扎格和齐格齐格齐山羊’,很妙吧?你觉得呢?”
他又继续在弗雷德丽卡房间中巡行。
“你应该来看我们的演出啊!我们双胞胎合奏时,默契到不得了!分开的时候就不行了。我一度很沮丧——就是约翰去上你的文学课的时候,他报名参加了你那么多堂课,但对我只字不提,我真的很沮丧,但我最后还是理解了、接受了。我们俩都有感觉,你知道,有的时候,我们俩想各不相谋;有的时候,我们俩想合而为一;但有的时候,我们的感觉是不同步的。我读了你文学课上讲到的每一本书,我在……我在静养的时候读的。《浮士德博士》《威尼斯之死》《城堡》《白痴》《悲剧的诞生》,我都读过了。所以我才得出你会对音乐感兴趣的结论。”
“但我的乐感早就弃我而去。”
“改天,我演奏给你听,我们两兄弟一起合奏给你听。在这个时代,有谁不是通过音乐来认识世界?书籍就像是窗上的刮痕,是外化的,而深入内在,你会发现你的灵魂会在音乐中舒展。音乐比书籍垒起的金字塔可要高明多了。”
“你能不能坐下来?你这么晃来晃去让我心烦意乱。”
“我自己也很心烦意乱。毕竟,我闯入了你的生活,我表现得失礼,我可能在做一些约翰不喜欢我做的事情,请原谅我。”
“请坐。”
“如果有音乐的话,我就可以冷静下来,认真聆听。”
“但我没有音乐。”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你看着我的眼睛,让我告诉你:我是嘴唇没有被你亲吻过的那个人,我是身体没有为你展示过的那个人。所以,对你来说,当你看着我的时候,看着一个对你来说很陌生却又很熟悉的,或者不陌生却也不熟悉的人,那到底是一件有趣的事,还是一件可怕的事?”
“我看你现在还是离开吧,我还有事要做。”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到底是相同还是不同的吗?看看我们两兄弟拥有的是不是相同的面目、相同的声音、相同的亲吻?要不要我现在吻你?那么你就能体会我们的吻是相同的,还是不同的。”
弗雷德丽卡原本坐在那里,边看学生的读书报告,边用一个粉边黑底的马克杯喝刚泡好的雀巢咖啡。那个马克杯是她在剑桥读书时用的,不知道怎么被保存至今,被她从弗莱亚格斯的家中拿到了伦敦。“让人厌恶的是相同,并非不同。”约翰·奥托卡尔是沉稳的、温柔的,像一只慵懒的大猫,而眼前这一位,手指在膝盖上紧张地发抖,其实是手指和膝盖一起抖动;他的头部也不由自主地轻晃,像是脑中有一段嘶鸣的弦音在操控着他。不过,他的微笑是约翰的微笑,他的眼神是约翰的眼神,他的手指是约翰的手指,他们连声音都是一样的,清晰度和温暖度,那就是约翰的。
弗雷德丽卡说:“不必了,我不想知道。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离开这里,我会把对约翰的情绪和约翰一起整理好、管理好,如果他认为有必要的话。”
“如果你吻我,他不会介意,他反而会期待你吻我。我们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一面路标的前后两面,他也心知肚明,亲爱的蹙眉的弗雷德丽卡,仅有他的吻是不够的,只有亲吻了我们两个人,这段感情体验才是完整的,对你而言如此,对他而言亦如此,这他也是再清楚不过的。别生我的气,吻我吧!他知道我在这里,他现在肯定知道我来到了你这里,他期待这一切的发生,我们两个人一直都知道。你接受了我们中的一个,也要接受另一个,既然他知道我来了,那么你就算拒绝了我们中的一个,也会拒绝另一个。或者拒绝反而是一件好事,我们两个人对你来说,可能无法承受。”
“你对我来说,可能是无法承受的。”弗雷德丽卡说,“你很令人无法承受。但我会跟约翰讨论。”
他一跃而起,厉声说:“我只要一走,你便会遗憾不已,因为你会极度渴望了解我的人格,你会渴求我的!”
“我倒是想碰碰我的运气。”
“没有运气给你碰!你如此冰冷!如此狡诈!就凭你那副眉头紧蹙的样子,你可不会拴住他的心!你会把他闷到裤子都掉下来!”
“我真的需要你此刻马上离开。”
他离开了。
他再次来找弗雷德丽卡。一开始,仿佛上次的对话从来没有发生过。站在哈梅林广场42号门阶上的那个人衣装素淡,他穿着一套西装,外套是无领的。这种西装外套的流行风潮是被披头士乐队带起来的,外套的颜色是沉静的午夜蓝,外套里面搭了一件白色的马球衫。目光投向他的那一刻,弗雷德丽卡体验到一股性欢愉的来袭,她定神之后,费了一点脑力观察,才敢确认那应该是保罗。
“不好意思来麻烦你,”他表现得彬彬有礼,“抱歉得叨扰你一下,如果你能挤出一点时间的话,我很想从你这里得到一点专业意见。”
“请进吧。”弗雷德丽卡说。
可是一进到弗雷德丽卡的房间,保罗·奥托卡尔又开始了他的逡巡。他边游走边滔滔不绝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所属的那个团体,哦,不是‘扎格和齐格齐格齐山羊’——你对那个团体不感兴趣,你对音乐也不感兴趣,不过我所属的另一个团体是一个颇有灵性的小组,我们要举办一个‘诗歌周末’。约翰肯定告诉过你,我们兄弟俩,他和我,都是阅读功能缺失的动物。我们都有语言文字上的障碍,所以我不知道为了这个‘诗歌周末’,我应该从什么读起。对了,我们那个小组应该会定名为‘灵虎’,好像有个叫里士满·布莱的人会来给我们做个演讲,讲题是‘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预见性’,我完全弄不明白这个讲题的意思——但我学习速度很快,你可能已经发现了——我从《悲剧的诞生》中学到了很多知识,《悲剧的诞生》我是从约翰那里读到的,我取走了他的书。他知道,他能感觉到那本《悲剧的诞生》从他书桌上飞起来,飞进了我的背包里,我们俩就是这样的,我们对于彼此有一种可视化的动态感知。不管怎么样,我今天来找你,目的是想让你帮我拟一份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必读书目名单。这么一来,我就能让我们的导师埃尔维特·甘德惊喜一下——我喜欢为埃尔维特制造惊喜——‘诗歌周末’上还会请一位诗人来参与,他的名字叫菲恩莱特,这应该是姓氏或者笔名;还有一个艺名为‘西洛’的表演者,他其实是‘扎格和齐格齐格齐山羊’乐团里的鼓手……要一份书单,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如果不麻烦的话,就请你帮我列一个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购书单,或从必读到补充阅读的书单。你所推荐的书一定能开化我混沌的心智。”
“好吧,我可以帮你列几本书。”弗雷德丽卡说。
“我真是读不懂《阿尔比恩的女儿们的幻象》,我在想要不要以吟唱的方式来理解它,就像祷文的词一样,然后配上铃声、鼓声和比较单薄的号声,作为配乐。”
弗雷德丽卡坐在那里写着。她写下《忽必烈汗》《古舟子咏》《不朽颂》《许珀里翁的陨落》。正当弗雷德丽卡写着,保罗·奥托卡尔说了一句:“我希望我上次没有给你造成困扰。我那时候精神异常亢奋,若有冒犯,请你原谅。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保有那种低调的友情。”
“你还想要一份文学评论书目,或者只要浪漫主义诗作名篇就够了?”
“怎么样都行,全看你的意思。”
弗雷德丽卡继续写了下去。她很想问一句:约翰·奥托卡尔也会参加你们的“诗歌周末”吗?但问不出口。
“你写书单的时候,我来泡杯咖啡吧。”保罗·奥托卡尔说。他找到了她的茶壶、她的即溶咖啡、她的牛奶——他像是不费心神,早就知道这些东西放在哪里似的。他还找到了利奥的饼干,饼干上面用糖霜画出笑脸,饼干的颜色挺丰富,有樱桃色的、柠檬色的、咖啡色的,还有涂了纯黑巧克力的饼干。他把咖啡和饼干放在托盘里,那显然也是利奥的托盘,因为托盘上画着彼得兔和本杰明兔。弗雷德丽卡的书目和诗篇名单还没写完,她继续写着:托马斯·德·昆西《瘾君子的自白》。弗雷德丽卡接过保罗·奥托卡尔递来的茶点,那是她喜欢吃的笑脸饼干,也是她常用的兔子托盘,这个闯入者细心又温柔的举动,让她泫然欲泣。
几天后,约翰·奥托卡尔给她打来了电话。从他的口气中,听得出他有点过劳。五分钟的电话交谈里,他没讲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除了一句:“我可以去找你吗?”
弗雷德丽卡问:“什么时候?”
“这个周末行吗?”约翰·奥托卡尔说。
“利奥这个周末去他父亲那里。”
“那我就这个周末去找你吧。”约翰·奥托卡尔说。
弗雷德丽卡憋在心里没说的是:“但这个周末在四便士村有一场诗歌活动,不是吗?”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她觉得自己有点小聪明,也很有自控力。她洗了头发,换了一张干净的床单,买好了晚餐——是不会扫兴又不破费的晚餐,烟熏鳟鱼沙拉,和一个柠檬馅饼儿。约翰到来的时候,穿的是他上班时穿的衬衫,上面点缀着绿色的菊花花纹;外罩一件无领的茶青色粗呢西装外套,滚边是深蓝色的。尽管有这些鲜明颜色的衬托,在弗雷德丽卡眼中,他整个人形貌上是褪色的,在另一个人明亮、尖锐、清晰、极端的外形对比下,眼前这个人骤然失色了。弗雷德丽卡试图从他的脸上寻找“他”与“他”的不同。他坐在那里,坐在餐桌的另一侧,像石化了似的,又像是筑起了防御心,总之,就岿然不动地经受着她的检视,让弗雷德丽卡以为他也正期待被她的眼神扫描一遍。他东拉西扯地讲了一堆最近工作上的事情:托尼·本的北海原油政策对航运业的影响,还有公司突然出现的收支差额问题……他环顾了一下弗雷德丽卡的地下室房间,说:“还是来到这里好。”
“我还以为你会去那个‘诗歌周末’活动。”弗雷德丽卡终于假装不经意地说了出来。
“啊……”餐桌上的约翰·奥托卡尔嘴里只发出这样一个声音。他放下刀叉,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直视着窗外阴暗的楼梯井。
“弗雷德丽卡,我觉得如果我直接穿上我的外套,径直走出你的房间,永不再回来,可能会给我们俩节省很多痛苦和纠结。不然的话,后果对你我来说太残忍了。我们就从现在开始吧,或者我先问你——对你,他说了什么?他做了什么?对他,你说了什么?你做了什么?或者我什么也不问你,我们就共处一室,保持安静,只让你和我在心里面去想象……想象你和我的生活,你和我的感情,但他始终会变成一个你和我之间的恶魔,一头巨大的恶魔。我已经看出来了,你现在看着的不是我——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而是我和他两个人,你对比,你好奇,你猜疑。你的回忆全都混淆了——那个微笑究竟来自哪个人?对诗歌有兴趣的是哪个人?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想说的是,可能我和他都曾有一样的微笑,都对诗歌有过或有着兴趣。把我们两兄弟强行割裂,是一种暴行,弗雷德丽卡,那是一个不自然的举动,你不会想那么做的。我,要么,就占有你的全部,要么,就彻底失去你。”
“那么你说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拥有属于我的东西、我拥有的东西。”
“是以你的身份,还是以他自己的身份?”
“这是一个好问题,但我可以回答。他想让我和他同时拥有同样的东西,他想要表现得更好——他想让我和他同时与你恋爱、做爱,他想成为表现得更好的那个人。”
“然后,这一切我都无可置喙?我只能任凭操控?”
“嗯,一部分是这样,另一部分又不是这样。我以为我能摆脱他、远离他——但我明白了,我不能——我做不到,是有原因的——非常确凿的原因——同时,我又很想要我自己的人生。”
“他不能找到一个他自己的姑娘吗?”
“他只想要我的,不管是谁。可是,我不想那样——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一个不同。”
弗雷德丽卡说:“你不能让他总占上风,那对你和他都是不对的。”
“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想要的是你。而我不想要看你和他争斗,或者看你成为被争斗的对象——或者看你和这一切产生任何关系。我只希望你能做自己,就像我当初看到的你那样——瘦削却倔强,还有一丝神经质,站在那里讲解‘连续散文的写作形式’,你的眼睛是亮的,你的头脑里追随着一种专心致志的兴奋感,你的每句话都随着那种兴奋感的流动而连缀不断——我当时在讲台下面想:多希望能让她看我一眼,就在那样激昂奔放的思想状态中,用那种聚精会神的高度关注,想一下我吧。”
“我在看你,我在想你。”
“你看过我,你想过我,对吗?”
“对,此时此刻。”
她站在他身后,双手环抱着他,感觉到他在战栗。
“我不会被击垮的,”她柔声道,“我是一个斗士,你知道。你和我都不会被击垮的。我们来一起面对,继而摆脱这一切。我可以把他阻挡在我的世界之外。”
他战栗得更猛烈了:“不!”他说,“没用的!”
弗雷德丽卡也被激怒了:“你必须明晰我的立场和决心,你必须抛开悲观,你必须战斗!你不能刚刚进入我的生活就抽身远去,只因为他正千方百计想要渗入我的生活。你是不是在童年的时候就一直任他随心所欲、予取予求,比如蛋糕、小三轮车、小刀具之类的?”
“嗯,是的,我总是让着他。总是在某个地方有某个我可以拥有的东西,一旦被他发现,他就要从我手中毫不留情地攫取。”
“好吧,弗雷德丽卡·波特却只有一个,就这么一个,没有多余的。我就是我,我无法灵肉分离,无法被分解成等量或不等量的半个或残余。而且这一刻,我要的就是你,你就是我想要的,除非你继续自怨自艾或自我否决下去,那么我便会陷入愁苦中——即便是那样,他也别想得到我,拒绝了他之后,我更不会任由你捡拾。约翰·奥托卡尔,你们两个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强迫和歪曲我的心志,你要走要留,我悉听尊便。只不过,我必须警告你,我必须警告你——我不是你们兄弟两人可以丢来丢去的一个绒球,我不允许你们在我背后议论我、分享我,我永远都只会过我自己要的生活,但是,在这一刻,我的生活中可以容纳你的存在,我说完了。”
对着窗户的约翰·奥托卡尔转身面向弗雷德丽卡,把她搂进怀中,长叹一口气。
“到床上去。”弗雷德丽卡对约翰·奥托卡尔说。她上前去,要拉下百叶窗,恍然间,她好像看见窗外有个穿着暗色聚氯乙烯雨衣耐心站着的金发的人影。她紧张地把脸贴近玻璃,但看不到任何东西。她这才把百叶窗全部拉下,伸展了一下手臂。“随便吧,想透过半透明的折叶来窥视两个影影绰绰的人融为一体,那就看吧。”她开始解开约翰·奥托卡尔上衣的扣子。
他们做爱了。几乎当夜一整个晚上,几乎隔日一整个白天,百叶窗再没拉起过,他们除了做爱,就是行将做爱或刚结束做爱。他们多数时间在一片沉默、静寂中做爱,完全没有发出任何能从声带发出的声音,间或打破无声的是肤肉相碰时短促的吧唧声,或吮吸的咕噜声,或鸟儿般轻微哭泣的嘤嘤声,或头发摩擦棉质床单时的咝咝声,或手指、脚趾钳住躯体、被单时的啪啦声。他们谨慎、和善、从容地探索着彼此的身体,偶有欲念爆破或狂喜迸发,但他们缓慢地将欲念和狂喜压制住,正当一切快要回复平淡时,两人又能同时快速地撩拨彼此。她尝遍了他身上的许多滋味,他有时候是干涸的,有时候是微润的;她也体察到他的许多性情,他有时候是光洁的,有时候是勇壮的。她对他的洞悉,像是他渗入了她的肤肉中,像是她流进了他的骨血里。还有任何两个人的身体能比他们俩的更加紧密吗?还有任何两个活体细胞的结合能比他们俩的更纯粹更交融吗?他们像蛇一样缠绕,像山羊一样腾跃,像深海鱼一样吞噬,像山林里的野猫一样追踪着诱人的肉香。他们进食,也被进食,他们偶尔稍稍弹开,清醒一阵,但包裹着他们赤条条身体的是被他们的汗水体液浸透的同一条寝褥。他们两人身体对彼此的急切渴望,和一度弥漫在头脑中的对“细胞融合”的恐惧,都在这幽深、迷离的黑暗中消失无踪了,他们在那颗“神奇药片”的庇佑下,任意欢爱,随性欢爱,只知欢爱,尽情欢爱。弗雷德丽卡最享受的是平滑的下腹和平滑的小腹交叠时的温暖感触,与坚韧的骨盆和坚韧的骨盆撞击时的冲动力量。当清晨再次到来,他们两人像从一个整体中轻轻拆解之际,她摸了摸他的皮肤,摸到了黏滑的血液,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身体,也摸到了血液,她的手指被血染红。“你看看我们俩。”她对他说。他们像两个被涂上油彩的野人,身上是一条条的血痕,一抹抹的血污,一点点的血迹,周身是尚暖的就快干掉的血液,宛如被红色的油彩喷绘,画上了纹样:螺旋、小溪、掌纹、缠腰带,两个人像是拓印的作品,图案是对称互见的,你有的,我也有。那是弗雷德丽卡的血,是她下体渗漏的血液,那是避孕药造成的血液中激素水平暂时升高又下降后的撤退性出血,不是女性那亘古不变的生理韵律。弗雷德丽卡赶忙去查看约翰·奥托卡尔是否会因这血淋淋的人体喷绘而反感,却看到他正微笑着用手指勾描“血画”的轮廓。
“这是血契,”他对她说,“你可以在你身上读出我,也可以在我身上读出你。”
“像野蛮人的仪式一样。”
“你疼不疼?”
“不疼。很美丽,又温热,还闪光。”
他们低声细语。在他们两人的头顶上,莎斯基亚的双脚发出快步小跑的咚咚声,又突然在某处停住。阿加莎叫唤莎斯基亚的声音传来,听不清楚她对女儿说了些什么。
“我标注了你,”约翰·奥托卡尔说,“我们两人互相标注了。”
“让我们永远都不要再动了吧。”弗雷德丽卡说,这个诉求显然是纯艺术性的,却有失实际性,这句诉求恰恰让诉求本身瓦解,她说完这句话,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得移动,得起身,不能再一动不动了,他们都知道。
“你幸福吗?”她问,像所有的女性爱侣一样,问了同样的话。他答道:“再幸福不过了。”他把一只柔软、沉重的手搭在她臀胯部突起的地方。
不管什么原因都好,约翰的这次来访,终止了保罗的侵扰,至少在好长一段时间内,保罗再没来过。弗雷德丽卡思索着,是不是保罗以某种方式觉察到两人的心迹,而这种觉察阻隔了他。可是,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觉察呢?觉察到了什么呢?她得不出答案。一两个星期之后,血痕早已彻底从她身上洗净了,而在她记忆中,在她心中,那条血痕只不过降温、褪色了一点,仅是一点。她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觉得不须知道她和约翰·奥托卡尔意欲何为、情归何处。除了阿加莎,弗雷德丽卡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和约翰·奥托卡尔的事情,即使是对阿加莎,弗雷德丽卡也说得不多。弗雷德丽卡对阿加莎说:“约翰·奥托卡尔只是我此刻一个秘密的情人,一种隐匿的欢愉。我与利奥的未来,和约翰·奥托卡尔没有关联。”但她这次明显感觉到一种不自由——不像以前的那种自由。以前她是可以随时进入和退出任何一段恋慕、爱情、欲望关系的,但现在有了利奥,利奥在观察,在算计,在妒忌,在追问,利奥随时要掌握她的行踪、她的情绪、她的计划。利奥的窥伺毕竟和保罗的不同,利奥的窥伺更有重量,更像负担。直到初夏,保罗都没有出现在弗雷德丽卡眼前,弗雷德丽卡意识到:至少他曾出现在利奥眼前,应该不止一次。
“我今天又闻到那个傻笑的男人的臭气,”利奥说,“那个飘着臭气的男人路过我们家,又从窗上向里看。”
弗雷德丽卡没有向约翰提及,她起了疑心,她孤零零地焦虑着。
她梦见自己和两个男人同床,一个红色,一个白色,都是滚烫的石头雕刻成的。两个石头男人都被刻着硬挺的阴茎,白色的男人阴茎上滴着红色的血液,红色的男人阴茎淌着白色的精液。他们一起转向她,把厚重坚实的胳膊横压在她的胸上,让她不能喘息。他们骑上了她,两个石头男人各骑着她一条大腿。太沉了,石头男人似乎准备压死她,她根本叫不出声来——她吓醒了,满心恐惧。不过,她又为梦中感受到的重力而惊叹,也为梦境对现实如此轻易又简约的还原呈现而佩服,她更引以为傲的是:梦里的两个石头男人,宛如她匠心独运,凭一己之力雕筑出的两件艺术品。
[1] 《文汇》(enunter)是一本已停刊的英国文学杂志。
[2] 屹耳(eeyore),也译为咿唷,是英国作家a a 米尔恩(an alexandra ilne,常被简称为 a a ilne, 1882—1956)的系列故事书《小熊维尼》中的角色。
[3] 蒂莫西·利里(tiothy leary, 1920—1996),美国著名心理学家、作家,以其晚年对迷幻药的研究而知名。
[4] 靡菲斯特(phisheles)是歌德诗体剧《浮士德》中一个重要人物角色,是魔鬼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