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2)
“我不想评断到底谁是谁非,”比尔说,“因为我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我知道人无完人。我再说一遍,请你离开这里——直到弗雷德丽卡说想要见你。我们是她的血肉至亲。”
“利奥也是我的血肉至亲。”奈杰尔大喊。
“这我们都知道,但现在真的不是一个争辩的好时刻。请走吧。他们都说,有数据可证,圣诞节摧毁的婚姻远比维系下来的多太多。你以后再来吧,请回去吧。”
奈杰尔想讲点逞凶斗狠的话,但注意到他上次“造访”时在比尔头上造成的伤疤,于是他停止了,撤退了,夺门而去。
可能是奈杰尔的原因,他们所有人团结在一起,每个人都在圣诞节当天享受着彼此的陪伴。温妮弗雷德和玛丽努力把房间收拾得温馨美好,这栋位于马斯特斯路上的房子从来就没如此温馨美好过。圣诞节那晚,他们吃了传统的美味晚餐,火鸡烤得很好,蘸酱也辛香合宜、辣度适中,火鸡腹内的填充物也满是香草和味道奇趣的香料。弗雷德丽卡和比尔谈笑风生,她说着自己下个学期将要开的小说课。她告诉她父亲向成年人教授文学是怎样的经验,告诉她父亲她是怎样讲解《恋爱中的女人》的。他们谈到了《恋爱中的女人》主人公之一“伯金”的问题——伯金本身是一个教职人员,不是写作者。
比尔说:“你总是可以在合上d h劳伦斯的书后,发现心中灌注了满满的对劳伦斯的盛怒。那是多么愚蠢的一个男人,有时候甚至是个卑劣的男人——华而不实、刚愎自用。但你和他的书诀别了一段时日,当你重新打开他的书后,你发现他的语言、他的视觉,都在向你闪光,是一种权威的光芒,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
“我一开始一点也不懂该如何教书。我心想:这该多枯燥乏味啊。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这个过程反而让一切都更加真实——你穿梭于另一个世界,也栖居于这个世界——你发现你栖居的那个世界比以前真切多了。如果没教书,我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没错,这就是伯金那个老家伙所欠缺的,弗雷德丽卡,你看,他没有你这样的本事。”
“下个学期,”弗雷德丽卡说,“我要教:《包法利夫人》《白痴》《米德尔马契》《城堡》《安娜·卡列尼娜》,或许还会讲讲《曼斯菲尔德庄园》甚至《恶心》。”
“人生啊……”她想说的是,尽管她正在列举、谈论文学书籍,但她说的是文学中的人生,而且她的人生在文学对照下也一样鲜活——她怒火滔天的丈夫有一个像蓝胡子一般的手提箱,里面装满了粉红色的橡胶秽物,而且他是一个学会了如何将他人残杀于无声的男人。弗雷德丽卡想:“我自己的人生啊,就这样蒸发消散了吧。”她笑望着父亲,想象着父亲拥有和自己不一样的人生——他在斯卡布罗的课堂上讲读《荒凉山庄》,在卡尔弗利的课堂上为学生们诠释《失乐园》。她似乎看到她父亲幻想中的画面——恐龙在雾茫茫的伦敦街头昂首阔步;天使闪着的微光从花园远处的树木枝丫间透过来。
圣诞节的下午,她帮着威尔和利奥组装小火车,三个人像是组成一个很棒的团队:弗雷德丽卡不动声色地帮助利奥,让利奥既知道自己拥有这辆小火车,也让利奥能发挥主动性,来组装零件,而不会因威尔的不耐心或争强好胜而为难。同时,弗雷德丽卡也适时咨询威尔的意见,威尔的确能给出像样的意见。丹尼尔则在一旁看着他们,他曾提供过帮助——就一次,但威尔把那块铁路的零件从丹尼尔手里一把夺过来,并装在了特别叫人预料不到的一个位置。丹尼尔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填补孩子们所欠缺的母爱,可即使是弗雷德丽卡,在“母性”这一部分,也是极其薄弱的。她瘦弱,反应快,却看得出她很紧张:两个男孩根本不把她视为成年人,当然也没有以同龄人的身份对待她——或许是介于成人和儿童之间的一种人。利奥跟他妈妈在一起时,基本上是把弗雷德丽卡当成囚犯看管,动不动就专横地伸出手,把她拉回自己身边,生怕她离自己太远。丹尼尔记得斯蒂芬妮说过,她们两姐妹的童年没有“玩”这个概念,两姐妹没人“玩”过什么,所以丹尼尔知道弗雷德丽卡正在努力动用自己的智慧,来融入育儿和亲子相处这个过程,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并不得心应手或自然而然。
“我自己的儿子啊,”丹尼尔心想,“是永远不会原谅我的。”儿子像他一样一根筋。他自己深爱过一个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存活下来的唯一方法是忽略自己的感受。威尔也继承了他这一点,感到自己是被遗弃的人,而且不轻言原谅。丹尼尔预料到,他们这对父子终有一刻会后悔不该苛求、冷待对方,当那个时刻到来时,绝对为时已晚——丹尼尔知道肯定会是这样,但此刻他无能为力。他无法和威尔心灵相通,因为他们都坚持自我。玛丽却不一样,她需要丹尼尔的关爱,她期盼得到丹尼尔的关爱,也在看起来不可能的情况下,制造出父女情感交流的机会,丹尼尔也不吝于向玛丽伸出双手、敞开心扉。
“你应该和你爸爸说话的。”弗雷德丽卡对威尔说。
“但我并不想和他说话。”威尔很倔强。
“可能你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吧,”弗雷德丽卡说,“大多数人和父亲的相处都是类似的。”
“我不想跟他说话的情形更多一些,他过早地离开我身边,就那么轻易地走了。但没有他,我也挺好的。”
“他那时候整个人支离破碎——”弗雷德丽卡用和成年人对话的口吻对他说,“他不成人形,无以为继,他们两个人太亲密了,我是说他和斯蒂芬妮。斯蒂芬妮过世的打击,他承受得比任何人都要多太多,你必须试着了解这一点。你和他这么相像,你一定能从某个程度上了解他的感受。”
“但是我了解什么并不重要。”威尔语气冷淡,“因为我无法改变自己。我也支离破碎过,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弗雷德丽卡说。
利奥又爬到弗雷德丽卡身上,他把双手圈成环状,像老虎钳一样钳制着弗雷德丽卡的颈项。威尔看着利奥的举动。弗雷德丽卡几乎是把利奥从自己身上推下来,却又紧紧搂住了利奥。威尔说:“我自己应付得很好。”
“我看得出来。”弗雷德丽卡从利奥的头后探出头,对威尔说。威尔为铁路装上了最后的一块,完成了轨道的铺设。
“现在可以打开电源了,”威尔说,“火车头已经连接好。看看能不能开起来,看看轨尖管不管用。”
“让利奥开电源吧。”弗雷德丽卡说。
“利奥,来吧!”
火车得到了电能,绕着迷你的人工造景开始了它的旅程,先穿越了一个轨道,再经过一个车站,又驶离了一个月台。利奥把电源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别弄坏了电源开关啊,”威尔说,“轻点,你试试看转车台。”
两颗小小的头颅凑在一起,俯首去查看铁轨。这时候丹尼尔回来了。
“我父亲曾经驾驶过火车头,”他对威尔说,“也就是你的祖父。”
弗雷德丽卡以为威尔会想站起来、离开这个房间,但他只是移动了一下轨尖,在沙发后面推了小火车一把。
小火车动力十足地行进着,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全家人的好脾气在圣诞节过后的那天也延续着。家里有些人当晚还被请去北约克郡大学校长马修·克罗在朗罗伊斯顿的伊丽莎白式宅邸里参加酒会,而这个庞大宅邸的其他部分现在属于北约克郡大学的校用建筑。亚历山大·韦德伯恩和马修·克罗一起过的圣诞节,亚历山大·韦德伯恩也会在这个酒会上现身。从弗莱亚格斯开车到那儿真是很长的一段路,弗雷德丽卡、比尔和马库斯坐比尔的车同去,马库斯开车。丹尼尔则和他的两个孩子、温妮弗雷德留在家里,他也帮忙照顾利奥。
克罗在他装有护墙板的书房中为宾客们送上了香槟。克罗站在他收藏的那幅被活活剥皮的马西亚斯 [4] 画下,显得更加苍老,他虽然脸色红润,但应该是忙乱导致的潮红,他的头发也稀疏多了,整个人都缩水了。弗雷德丽卡穿的是库雷热的洋装,她告诉自己除此之外,没有带更适合的衣服,也提醒自己可以稍微花点心思让这件衣服真正属于自己,切断这件衣服和奈杰尔的关联。另外,她今晚和第一次穿它时那晚,一样美。
房间里挤满了人,有些人是弗雷德丽卡认识的:亚历山大在那儿,跟北约克郡大学副校长杰勒德·威基诺浦教授说话。还有埃德蒙·威尔基,肤色黑、动作快,比他以前胖了些,正在和哲学家文森特·霍奇基斯说话,还有一个稍微黝黑的男人转过身来,那是拉斐尔·费伯。看到拉斐尔·费伯时,弗雷德丽卡此时感到,人类在毫无预期之下看到一个自己爱过的也爱过自己的人时,所触发的那种微弱惊讶。拉斐尔极快地看了她一眼,又把眼神迅速移走。他肯定是要和文森特·霍奇基斯待在一起的,那是他的老朋友。克罗则要带比尔去和威基诺浦、亚历山大讲话,亚历山大的话题不外乎是斯迪尔福兹委员会和英语教学法,弗雷德丽卡也跟着比尔去了,她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拉斐尔。亚历山大一手搭在弗雷德丽卡肩上,问候她过得怎么样。之后,亚历山大原本的话题又继续进行下去了。斯迪尔福兹委员会现在分成了两派,分化的原因并不是英语作为语言的讨论,而是到底该采用怎样的教育方法。亚历山大描述这两派时,以亚瑟·比弗为分野的代表。其一是“爱欲”派,与之对立的是“权力意志”派,前一派相信的是爱与自由,后一派遵循的是规则和权威。威基诺浦说:“语法,被牵涉进来是因为当权者在法规制定中留下了困惑,另外,从人们可被视为天性的部分中,也发现了规则和规律。这是一个古老的讨论,只是在时下有了新的转折。一个人可以无动于衷,只要他曾经是无动于衷的,他就可以凌驾于这一切烦冗之上。”比尔说优质教育的秘密是去理解那些学习的人,去在意那些被学习的内容。弗雷德丽卡突然想起裘德·梅森扰乱了她讲d h劳伦斯那一堂课,裘德·梅森更搬出了尼采。“只有被视为一件美学产物时,这个世界才能在永恒中拥有其合理性。”弗雷德丽卡以尼采的名言为启,说起了自己的体验。
她说:“我为一群不认为自己应该了解历史、不相信自己必须学习历史的艺术系学生讲解d h劳伦斯,但我总是被一个裸体的、灰皮肤的中性化模特打断,他披着一头灰色长发,用他拉锯似的声音,不断复诵着尼采的话。”
大家都笑了,关于教育的话题持续着。
马库斯见到了他几个同事。有亚伯拉罕·考德尔-弗拉斯博士,身材矮小,一头粗硬的白发,嘴唇上方还留了整齐、洁白的髭须,他是一个曾研究过鸽子脑细胞蛋白质合成的生物化学家,并且对新学科——神经系统科学有着审慎的兴趣。和他挨着的是雅各布·斯克罗普,他的专业领域是人工智能;还有莱昂·鲍曼,他对脑细胞结构、树突、神经元突触、神经元轴突、神经胶质进行着细致的生理学研究。雅各布·斯克罗普是英俊的男人,有一种几经雕刻的感觉,像一个中世纪的僧侣,脸形修长,头发精短。鲍曼矮一些,肉也多一点,嘴唇很红,头发很卷。马库斯的研究,暂名为“电脑模式与人脑活动”,在斯克罗普的指导下进行,斯克罗普正使用不同的运算法则,构建原始的电脑,来模拟人类的认知和学习过程。马库斯并不全然欣赏斯克罗普,但马库斯欣赏鲍曼,而且他和鲍曼都为高尔基染色 [5] 切片的脑组织、为神经元所组成的错综复杂的树枝状空间形态感到震惊又排斥,但鲍曼就在这个研究领域中工作。马库斯喜欢的是与数学相关的东西,并且非常拿手,不过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正在做的是不是自己想做的。威尔基对斯克罗普研发的电脑模型有些热衷,因为这也与威尔基自己的工作相关,威尔基探研的是认知扫描和形态辨认。比如,他试图弄明白:眼睛究竟需要获取多少信息,才能让大脑得出“这是一棵树”“这是一张脸”的结论。威尔基也在假象、错觉上探索,因为大脑似乎能够自动为盲点做空间补充,将空白之处以图形填满,就像为桌子铺桌布一样——概念上差不了多少,但大脑铺的却是一块想象出来的、假定存在的桌布。
科学家们讨论记忆,讨论思考的化学机理,讨论视觉的运作方式。
教师们讨论规定和允许的政治关联,讨论孩子们如何学诗歌,讨论函数表、讨论字母表。
马修·克罗把弗雷德丽卡带离了教师们的小团体,引荐她去认识语言学院的院长尤尔根·穆勒、英语系教授科林·伦尼。科林·伦尼是苏格兰人,他的主要研究课题是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创作。尤尔根·穆勒、科林·伦尼他们这几个人其实和文森特·霍奇基斯、拉斐尔·费伯等人,属于同一个小团体。克罗对弗雷德丽卡说:“这么多年以来,我对在大学里我所能触及到的各方各面上发挥最有利的影响力,也全心投入。我尽力去理解杰勒德·威基诺浦的文艺复兴论调,在某些教学或思考的方法上,试图把艺术和科学结合在一起。但你也看到了,他们是怎么分成派系的,他们是怎么在小团体里和自己人说话的。看那边那位社会学讲师布伦达·平彻,还有那些教授、讲师的妻子,她们也有她们的小团体,谈论的都是女人永远都要谈论的话题,这毫无疑问。但她们肯定不是在谈论时装,她们的着装整齐划一地丑陋,你不觉得吗?而你却恰恰相反,你艳光四射。这很冒昧,但请恕我冒昧,亲爱的,你为什么能穿得出来一件如此靡丽的衣服?我听说你结婚了,你走入的肯定是一桩好姻缘,你的衣服说明了一切。”
“我的婚姻一团糟,几乎是一场灾难,从头开始就是个错误。我绝望透顶,这件衣服是我丈夫用来哄我的一件礼物,我实在不应该穿上,因为它无法使我得到慰藉,但它是我目前最得体的一件衣服——或者我根本不该抗拒它。我这样的解释,你满意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我想知道你的经历。不过,这可以以后再说。你现在可以往我的窗外看看。看看那些侵占我这座伊丽莎白式天堂的教学楼。语言楼、进化楼、数学楼,社会学楼,或者说社会科学楼?——这些楼的‘主人’为各自学院建筑的名称吵个不停——他们的争吵永无止息。他们还没有在不同学院建筑起相连的通道,我相信建成之后,看起来会像个大蜂窝。”
穆勒和伦尼都不愿和弗雷德丽卡说话,他们正就卢卡奇提出的“沃尔特·司各特是相比于其他英国小说家,在欧洲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家”这一观点进行着友好的辩论。穆勒的研究范围覆盖了尼采、弗洛伊德、托马斯·曼和末期的欧洲文化传承;伦尼曾写过论述沃尔特·司各特、歌德、巴尔扎克、乔治·艾略特的著述,两人的著述都是大部头,颇有分量。他们只觉得穿库雷热洋装的女人无聊到不值一提。随着讨论逐渐热络,两人越靠越近,背身向弗雷德丽卡。拉斐尔终于过来与弗雷德丽卡寒暄,他问弗雷德丽卡是否记得文森特·霍奇基斯,但霍奇基斯这个人外形没有什么记忆点,弗雷德丽卡每次见霍奇基斯,都不太有印象。弗雷德丽卡对霍奇基斯微笑致意。拉斐尔却很直截了当地对弗雷德丽卡说:“婚姻生活想必很适合你吧?弗雷德丽卡,你看起来争芳吐艳。”
“争芳吐艳”从拉斐尔这个精准、神秘的人口中说出,完全在弗雷德丽卡的预料之外。在弗雷德丽卡听来,这句话带有敌意,既不公允也不恰当。
“婚姻生活并不适合我,我步入婚姻后发现自己一无是处。”
“这样啊。”拉斐尔说。
弗雷德丽卡细细打量拉斐尔的时候,两人之间有一阵沉默。沉默中,弗雷德丽卡想:“我上过他的课,我坐在很靠近他的位置上,我爱过他,无论从‘爱欲’还是‘权力意志’的观点来说,我都爱过他。”拉斐尔像克罗一样,尽管出于不同的原因,身形却同样矮小,简直像一道光从他们身上抽离。这真可怕,当我们意识到我们不再爱我们曾不顾一切地恋慕着、渴求着的人或事时,难道不会惊悸?那是一种死亡,可与此同时,弗雷德丽卡感到,这也是一种释重,是自由的开始。拉斐尔这张脸,这张表情坚决的脸,此刻不过是一张脸。
“我们刚才在评论这张画上的马西亚斯,”文森特·霍奇基斯说,“拉斐尔简直不能与这幅画共处一室,拉斐尔认为这幅画应该被隆重地烧毁。”
弗雷德丽卡感到心中腾起一股气急败坏地想要替这幅画辩护的欲望,马西亚斯的主题画作总是让她激动得颤抖、恶心,甚至也能给她带来一种快感。她看着画,画中的农牧神马西亚斯被吊在树上,毛皮垂至脚边,嘴唇被拉扯到露出尖利的牙齿,他的整个身体闪耀着黑红色,好像是把血块喷到身前的喷泉水池中。他的生理结构被勾画得非常准确,他充血的肌肉在肩胛和腹部扭曲堆积。
“它表现的是艺术和痛苦。”弗雷德丽卡说。
“我会不知道吗,”拉斐尔说,好像对于她过于简省的总结表示轻蔑,“但这幅画不对劲,品位并不高。”
“你的说法则挺时髦的,”霍奇基斯说,“你看过《马拉/萨德》吗?在疯子、犯人和行刑者的号叫中,新世界才能诞生,新事实才被揭露。”
“别犯傻了。”拉斐尔对自己的朋友也不口下留情,他对霍奇基斯表现出如同对弗雷德丽卡一样的不屑,“这幅画只能令我作呕,看了之后只会令人幸灾乐祸,我们每个人心底暗藏幸灾乐祸的感受,却刻意保持缄默。我并不是说我们不需要正视自己的卑劣,我不赞成的是沉溺于邪恶的想象之中。”
“这幅画是很有震撼力的。”弗雷德丽卡坚持自己的看法。
拉斐尔给了她一个甜蜜的微笑。
“我只觉得,画里有一种不应当被看到的东西。我得去看看窗外那些漂亮又抽象却有人味的教学楼了。”拉斐尔说。
拉斐尔走开了,霍奇基斯逗留了一会儿,缓缓走去威基诺浦教授那里,正巧威基诺浦跟几个科学家在说话,“科学组”和“语言教育组”两个派别的人终于被媾和在一起了。他们在谈的是难以捉摸的记忆痕迹——视觉、触感、声音、思绪的踪迹,一旦消失,它们去了哪里?它们留驻在身体里,等待被唤醒。“记忆分子”的概念此刻让生物化学家和人工智能研究者都开始兴奋起来。为了让刚加入的霍奇基斯了解“记忆分子”是什么,亚伯拉罕·考德尔-弗拉斯博士解释说:“‘记忆分子’主要是说:已经学到或获取的信息,就如基因编码信息,有可能可以被存储,并由很长的分子传输,像脱氧核糖核酸(dna)和核糖核酸(rna)一样。‘记忆分子’这个概念,被有关蛋白质的免疫学学说进一步强化,因为抗体能辨认出有机体的侵略者,记住它们,用的是某种信息编码方式,然后抗体就这样来防范日后前来进犯的侵略者。所以,相应地,我们想,我们记忆的根源,我们意识的结构,是否也能在这些奇妙的分子中发现?”
威基诺浦问,对此有怎样的研究可以做。莱昂·鲍曼说《逐虫者》的主编詹姆士·麦康奈尔训练真涡虫、扁形虫和一些简单的微生物躲避光亮的本领,詹姆士·麦康奈尔使用的是与电击相关的方法。
“然后詹姆士·麦康奈尔粉碎了这些受过训练的微小生物,喂给了一组幼年的微小生物吃,进食且一并吸收了原来那些微小生物的分子。他声称,吃下了同类的微小生物也抗拒光线,而另一组什么也没吃的微小生物则欢快地冲向光线。我自己觉得这一切很不可思议。屠夫是多么可怕?草食是多么理想?我是不是不应该从我刚刚吃下的牛排和动物肾脏中吸收任何东西?”
霍奇基斯说:“但问题是,所谓的‘信息’是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具有相同的性质和形式?比如说免疫学里的信息,脱氧核糖核酸的信息,设计电脑的科学家脑中的信息,又或者你以类比法思考时得来的信息。当然你总这样思考的话,是很危险的。但无论如何,我都不够格来回答我所提出的问题,我毕竟不是个科学家。”
马库斯飞快地朝霍奇基斯扫视了一眼,马库斯心想:“他点醒了我。”马库斯这才知道,自己一直对工作充满疑虑是因为没有对语言学的兴趣,因而无法理清思绪、找出思路。
莱昂·鲍曼说:“机体里生理学的变化也不可忽视,这些变化是非常迅速的,尤其是在正在成长的大脑中——但之后这些变化会停止发生,这是我将关注的部分。”
马库斯在一瞬之间看到了一个雏形,那是他想要探知、想要求索的事物的雏形。在他的脑中,这些事物以一个形状的姿态出现——那是想法处于萌芽期的初始形态,尚无法用言语表述,也无法用图表阐明,这一切都急于成形,不愿只是一种未被想过的想法。但马库斯又是怎么得来这种体认的呢?这应该与鲍曼的理论有关,与斯克罗普的则无关,这一点马库斯很清楚,在他获知自己想要找寻的事物之前,他与斯克罗普的学说早已离析。“当我找到那种东西时,那将会是相认,而不是结识。”马库斯心想,“也不会像苍白、虚无、均匀的婴儿般的心灵空白状态上,被强硬地划下一道刻痕。”他的想象是,一堆纤长、强健的翎毛蜷曲着,层层叠叠,堆成了一个骷髅的形状。他觉得自己这种“无言”的想象像是鸟用喙梳理羽毛一般柔顺的过程,当所有的羽根和孔隙全都被覆盖起来,连成一片,表面将是光滑而明亮的。他并不清楚这种比喻是有用的,还是误导的,又或是两者兼有的。他此时才开始对科学慢慢有了足够的省思,他知道科研的念头,在思维过程中,比喻和类推密不可分,而比喻和类推既有实用性,也值得存疑。马库斯觉得如果能跟霍奇基斯聊一聊会是很有趣的,但他继续安静又肃穆地站着,一副专注表情。亚伯拉罕·考德尔-弗拉斯博士引述起薛定谔在20世纪40年代时提出的猜想——薛定谔有脱氧核糖核酸是结晶体的直觉,考德尔-弗拉斯博士说:“双螺旋结构上有着以非周期结晶体形态呈现的基因,在薛定谔的头脑中,他对生命有了新的论述,有机的生命,受制于两种秩序——其一是非周期性的结晶体,其二则是一种‘失序’,随机的原子震动和碰撞。由此可见,我们的整个宇宙可能就是一个信息系统——在寄生虫的噪声中,结晶体间传送着信息——人类的思维也成为宇宙中不同部分信息的传导方式——人们彼此告知——”
他们的对话被房间另一端一阵尖厉的嘈杂和混乱的争吵打断。原来是女士们——这些男宾的妻子们,正聚在一起。在克罗的“推测”中,她们本该安静地讨论洗衣机和衣服。弗雷德丽卡已经加入了这群女士,她们包括了:鲍曼太太,肤色深、身材壮,穿着一件印花丝裙;斯克罗普太太,她是一个姿色有些残褪的金发女子,裹在一套黑色小洋装里;伦尼太太,身形高大;穆勒太太,有些怪异;考德尔-弗拉斯夫人,是个矮小、灵敏、警觉性高的女人,还有一位,高挑、身材方正、身穿紫红色的方形低领闪缎鸡尾酒裙——这是威基诺浦夫人,她的头发剪得很齐整,留着刘海,硕圆的杂色眼睛,手上戴一条金手链,举着一根香烟,擎着一杯橙汁。弗雷德丽卡是在场唯一一个见到她时毫不惊讶的女人,其余所有人虽然都知道北约克郡大学的副校长已婚,却从来没在社交场合见到过他的太太。有人轻描淡写地说她生病了,不过也从来没有人对她的“病况”刨根问底——这情有可原,毕竟这是副校长的私事。另有一种谣传,说她是个像柏莎·罗彻斯特 [6] 一般的女人,她疯了,并被禁锢着。但是她此刻正在这里,以血肉之躯出现在众人面前。不过她没有参与任何会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地毯,再不就是偶尔望向那幅画着马西亚斯的画,轻微地摇晃着,好像她踩在中等高度高跟鞋里的那双脚不怎么舒服。
女人们正在谈着的,不是衣服,也不是洗衣机,而是忧郁倾向。她们描述着醒来时的惊慌失措和起床的艰辛,还有一天一天时光有时疾逝如白驹过隙,有时拖沓到漫长无望,只能听着时钟,听着广播,洗着衣物。她们还说到卡尔弗利的医生,不知道那医生能不能开点药,也不知道就算开了药,吃下去管不管用,当然,她们连究竟一个人该不该吃药也争辩了一番。她们的话题也包括:对孩子乱发脾气的程度可以到多么糟糕,她们达成的共识是对孩子的看法,孩子就像是一些庞大的罐子等着母亲们把生命力统统倒进来,也像一刻不停狂奔的电气化交通工具,亟待母亲们提供能源,而作为能源提供者的母亲们本身就没有完善的能源再生功能。鲍曼的妻子芙勒尔·鲍曼轻笑着说:“他们也像年轻强健的肉食动物,他们大清早微笑着、自动自发地吃着麦片和字母形状的小块意大利面,其实就是在吃母亲的肉身。”她们说都曾抱怨过自己的母亲有过忧郁症状,现在轮到她们自己了。布伦达·平彻问:“你们不能工作吗?”于是这群女人开始了像合唱一样冗长的描述,描述她们为争取工作所付出的努力——有的确实能得到一点打字的工作,而伦尼太太找到一个教夜校的工作,但她的临时保姆总是三番两次不能来,所以她课也教不成;考德尔-弗拉斯夫人更语出惊人——她说想回去从事科研,去读个博士学位,但她丈夫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社会学学者布伦达·平彻没有为这场谈话贡献属于自己的意见,她不多搭腔也从不分享。她只是专注聆听着。她的棕色羊毛衣有点不尊重场合,头发也细长发灰。虽然没说几句话,她却问了弗雷德丽卡她的身份和职业。弗雷德丽卡说自己正和丈夫分居,一边教书,一边为出版社写读书报告,以求谋生,弗雷德丽卡还说,想做更多事情。她说,在工作和儿子之间,很难兼顾。威基诺浦夫人插话了:“你的丈夫应该能负担你的一切,所以你并不需要工作。”
“我不想伸手向他要钱,即便是要钱也不是要来给我自己用的。我喜欢工作,我必须工作,我必须思考。”
“社会学家”问:“你在生儿子之前,对工作抱有同样的想法吗?”
“如果你没做好育儿的准备,”威基诺浦夫人厉声道,“你根本不应该生下孩子。”
威基诺浦夫人疾言厉色,她的声音浑浊起来,脸色变得通红。
“我要是照顾不好自己的话,也不能照顾孩子啊。”弗雷德丽卡回应。
“你生来本不是为了单单照顾自己的,”威基诺浦夫人反驳她,她踩着高跟鞋的双腿一直颤颤巍巍,而她始终看着地上,“为众生失去了灵魂的那个人,将拯救一切。”
弗雷德丽卡也被激怒了。
弗雷德丽卡说:“我不认为你对我足够了解,所以你不应该对我的人生妄下断言。”
“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个好女人!”威基诺浦夫人提高了音量。
弗雷德丽卡注意到自己竟然把手缩进了口袋,试图把手上的结婚戒指推下来。弗雷德丽卡环视四周的女人们,几乎全都垂首低目,脸上挂着僵硬而不幸的微笑,只有布伦达·平彻是个例外,她用一种冷漠的口气问:“威基诺浦夫人,你为什么说她不是个好女人?”
“我可以看到她头四周绕着一团邪焰,她想要毁掉她的男人和孩子,”威基诺浦夫人语气中满是坚定,“这些事情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如果你眼力够好的话。”
弗雷德丽卡说:“对不起,我还是离开好了。”
“你给我留在原地!”威基诺浦夫人一声令下,“好好听我要对你说的话!”
斯克罗普的妻子卡米拉·斯克罗普急忙冲去拽副校长的衣袖,让他赶快过来,他的妻子正怒气冲冲地欺压着弗雷德丽卡。威基诺浦夫人的手高举着,是要抓、要握,还是要抑制住自己,都不得而知。
“伊娃!”杰勒德·威基诺浦大声喝止他的妻子。
“我必须畅所欲言。”
“不,亲爱的,你不能。你必须致歉,然后回家。就现在,伊娃,说对不起。”
他双手环抱着他的妻子,把她架离。
伦尼太太说:“我就知道我们不该谈什么忧郁症,我就知道我听说她在锡达山精神病院里接受治疗的事不是空穴来风,我就知道我们早就应该停止忧郁症的话题,这就是我对这一切的总结。”
穆勒太太则说:“我觉得她可能有酗酒问题。”
“相当严重的酗酒问题,”考德尔-弗拉斯夫人,“我留意到这一点了,真是令人惋惜。”
没有人直接与弗雷德丽卡对话,弗雷德丽卡也觉得自己现在被标记成“不是个好女人”——即使伊娃·威基诺浦的精神问题很严重,她口中的话根本不能视为合理。
弗雷德丽卡终于把结婚戒指推了下来,她联想到了霍比特人佛罗多·巴金斯 [7] ,摘下了那枚让他隐身的魔戒。
布伦达·平彻趋前,把弗雷德丽卡拉到一边,问:“你心情怎么样?”
“哦,有一种不明所以的罪恶感。我‘不是个好女人’,这一点被她看穿了。换作是你,你的心情会怎么样?”
“我猜应该和你的感受差不多吧。”
布伦达·平彻缓步离开。弗雷德丽卡打量着她。她是一个大学里的讲师,是一个局内人——并非局外人,但是她的姿态耐人寻味,她把自己降级,和身处“局外”的另一半混在一起,和那些“配偶”混在一起,和那些社交场合里的“附属品”混在一起。弗雷德丽卡好奇这个女人究竟有怎样的用心。但亚历山大走过来找她,她也顺势忘了布伦达·平彻这个人。
布伦达·平彻隐匿于马修·克罗同样装着护墙板的洗手间里,打开了她的手提包,取出一个卡带式的录音机,抽出了一卷卡带。她正在进行的是一个有趣的暗访项目,她录下的是大学教授、讲师的妻子们的生活和交谈内容,她考虑日后在适当的时候,将这个暗访扩大化进行,比如,调查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的婚姻生活。她详细记录她们的语言习惯、遣词造句,她们的失意后悔、寄托展望,她们的群体对话、无言隐情,她记录这一切,就像莱昂·鲍曼记录树突和神经胶质的性状一样谨慎缜密。20世纪70年代早期,布伦达·平彻会写就一本书,书名为《母鸡派对》,这本书将极其畅销,并改变许多人的生活,也包括她自己的生活。此刻,她迟疑的是,抹去威基诺浦夫人的失控爆发是否更符合伦理道德?当然是符合的,但她宁愿悖德,也不能删掉这段录音,这是为了维护这不合常理的癫狂不智、这无从探究的失格愤懑两者间所牵连出的一种美学意念,尽管说到“美”,布伦达·平彻根本不知道那个富有的红发女人穿着的那件昂贵的洋装好看在哪里。她第一眼从那件洋装上读取到的是:傲慢。她心想:“弗雷德丽卡自以为是个人物,而在弗雷德丽卡眼中,我不过是呆滞又惹人厌的家伙。”这么想着,她给录音机换上了一卷新卡带。
[1] 库雷热(urrès),法国服装品牌。
[2] 该句是《冬青树和常春藤》中的歌词。
[3] 节礼日(boxg day),圣诞节次日。
[4] 马西亚斯(arsyas):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5] 高尔基染色,神经细胞染色法的一种。
[6] 柏莎·罗彻斯特(bertha rochester),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小说《简·爱》中的人物。
[7] 佛罗多·巴金斯(frodo baggs),英国作家jrr托尔金史诗奇幻文学作品《魔戒》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