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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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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听闻怜司身世的你,对他寄予无限同情。

他好可怜。

不帮他怎么行呢?

原本你就打算帮助他,这下子更加坚定了你的决心。

“跟我一起住吧!”你毫不犹豫地说。

“这怎么好意思?阳子,真的很谢谢你,我只剩下你了。”

怜司皱着那张尚未消肿的脸,哭了起来。

他的泪水带给你一种奇妙的快感。

杜鹃丘的套房容不下两个人住,于是你搬进东中野的两室一厅一厨公寓,邀怜司来住。

由于前任房客自杀,因此房租远低于市场价,但你决定瞒着怜司。

刚出院那阵子,怜司走路依旧一跛一跛的,不过一个月后,他已经恢复了八成,日常生活不成问题。

然而,唯有右手掌还残留着后遗症,无法自由运用手指。如此一来,他无法正常使用筷子,只能用汤匙与叉子进食。

怜司没什么存款,医药费跟生活费都由你支付,不过这一点你早有心理准备。

他出院时,你送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庆贺他出院。这是你去新宿的家电量贩店花三十万买来的,据说是当下最好的机种。

怜司只会用手机上网、传讯息,从未接触过计算机,于是你帮他全部设定好,也教了他基本的计算机使用方法。从前在客服中心学来的技巧,此时竟然派上了用场。

怜司很感谢你,扬言说:“我要用这个找到自己能胜任的好工作。”你则认为只要怜司高兴就好。

“不用急着找工作,慢慢来,你就用电脑打发时间,散散心吧。”

他比你小七岁,今年二十八。这年纪不难找工作,可他是高中肄业,又没有任何证照,而且受伤的后遗症导致他无法灵活运用右手,看来没那么容易找到“好工作”。

怜司每天都守着笔记本电脑,不过只有一开始是在认真找工作,渐渐地,打电动和逛网页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变成整天盯着网络匿名留言板。

然而,你对此毫不在意,认为怜司只要用自己的步调做想做的事就好。

你只在意一件事:怜司的酒量。他每天都会喝酒精浓度为百分之二十五的烧酎,有时甚至会喝一升。

他说:“贵的酒会让我想起当牛郎的日子,很讨厌。”所以他都喝些瓶装廉价酒。酒钱不贵,但你担心他喝出病来。

怜司说自己的父亲“怎么看都是酒精中毒”,但是他本人似乎也酒精成瘾。

你曾问他:“喝这么凶,这样好吗?”没想到他竟然板起脸大吼:“我很强壮,没问题!”从此你再也不过问了。

原本你担心怜司的健康,后来转念一想:遇到那种惨事真的很可怜,既然他喜欢喝酒,就让他喝吧。

怜司在你家白吃白喝白住,不工作也不找工作,每天只会喝酒上网。

他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白脸。

除了生理期,你从不翘班,拼命卖身以维持新生活的家计。

起初怜司还算客气,每天都不忘对你说“谢谢”“多亏有你,我才能活下来”。

他的话语取代了高级香槟,带给你至高无上的慰藉。你认为只要有他陪在你身边,再怎么严苛、讨厌的工作,你也能咬牙撑下去。

你觉得生活很充实。

与仰赖前夫山崎的薪水过活,去保险公司上班、和上司芳贺谈不拘泥于形式的恋爱相比,你宁可为怜司鞠躬尽瘁,做牛做马,唯有他的感激能深深地满足你。

你甚至考虑过要照顾怜司一辈子。

总有一天,我要跟怜司结婚,然后我出门赚钱,怜司在家当家庭主夫——

你真心这么想。

然而,不久你就清醒了。不,你是被打醒的。

他的严重暴力行为硬生生地打醒了你。

同居三个月后,怜司对你不再满怀感激,反倒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挑你毛病。

比如,你帮他去便利商店买便当,如果便当里有他讨厌的香菇,他就会气冲冲地大吼:“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而且,他变得很喜欢骂外国人(尤其是中国人和韩国人),动不动就把“如果是我们日本人”“身为一个日本人”挂在嘴边。

看来,他常逛的网络匿名留言板给他灌输了这类想法。

他说,在日本的外国人早就集结成反日势力攻占了日本媒体,民众都被洗脑了。

据怜司所言,他在网络留言板上看见了“真相”,也学会了爱国与保卫国家的重要性。

“为了保卫日本,我们必须把在日外国人一个个赶出去!”这种恐怖的言论,他竟能若无其事地说出口。

不过,怜司的个性本来就很大男子主义,你认为既然他有力气发怒,至少代表他的身体已经康复了。

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你万万没想到这个“每天酗酒、散发仇恨言论的男人”居然真的动手打你。

事发的关键,在于怜司发现你们所住的房子是凶宅。

有一天,你一回家,怜司就对你大发雷霆。

“王八蛋,还想骗我!以前有人在这里自杀对不对?”

你出门上班时,隔壁的女房客问怜司:“你们这间房很便宜对吧?”接着就跟他爆料了。

他一如往常喝得烂醉,一边怒骂,嘴巴还一边喷出酒臭味。

“搞什么鬼!你居然让我住在这种地方!想害我丢脸是不是?”

“对不起,可是如果不住在房租便宜一点的地方……”

房租跟生活费都由你支付,因此,这点反驳也很合情合理,怜司听了却更加生气。

“现在你是怪我了?!因为我没赚钱,所以没资格挑房子是不是?”

说穿了就是如此,但你依然摇摇头说:“没这回事。”

接下来,你只看到怜司举起右手。

“啪!”你的左脸遭到一阵重击,头猛然一偏。

迟来的麻痛感从你的左脸处逐渐扩散。

他甩我巴掌——刚回过神,你的肚子又挨了怜司一记重拳。

这股前所未有的剧痛使你窒息。

“哈嘎!”

你发出动物般的号叫声。那根本不像你的声音。

电视剧跟漫画里经常出现肚子被殴而昏倒的桥段,现在你知道那是假的了。人没那么容易失去意识。疼痛、苦楚与反胃的感觉,从你的伤处流窜至全身。

“不要——”

你捂着肚子,还没说完“不要打”,就又被踹了一脚。

你条件反射地伸手抵挡,却挡也挡不住,整个人弯成“ㄑ” 字形飞了出去。你的腰撞上桌子,桌上的杯子掉下来摔了个粉碎,声响听起来异常刺耳。

怜司再度举起手。

你蜷起身子,蹲下来背对怜司,以保护身体。

背部又挨了一记重击。

你以为身体要裂成两半了。当然,你的身体没有裂开,意识也没有断线,唯有疼痛与苦楚持续折磨着你。

“不要打了!”你终于喊出了声。

怜司却没有停手。

“你说停就停?”“瞧不起老子是不是?”“脸都被你丢光了!”

他的辱骂与拳打脚踢,如豪雨般落在你身上。

怜司那只因后遗症而无法灵活运用的手,用来殴打弱者倒是挺利落的。

好痛。好恐怖。好痛苦。别打了。别打了。别打了。

你的情绪逐渐简化。

一切不知持续了多久。感觉就像一辈子那么长,你还以为自己会死在他手中。不过,实际上只过了几分钟。

在你即将丧命之际,暴力之雨停歇,换成了另外一阵雨。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怜司竟抱着你,一边哭一边道歉。他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你的后颈上。

“我不小心气昏头了。对不起,原谅我。多亏有你我才能活下来,我却恩将仇报。住这间房没关系,我没有任何意见。”

受暴的后劲尚未从你身上褪去,你的身体发烫,频频颤抖。

“怜司,你不会再打我了吧?”你挤出声音问。

“嗯,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我保证。”

他哭着向你保证,没想到隔周就毁约了。

这次他生气的原因,比上次更微不足道。

这天怜司似乎心情不好,中午一起床就臭着脸,然后开始喝酒。

他今天喝酒的速度比以往快,一直嘀咕着“可恶”“为什么我这么倒霉”“开玩笑”,火药味浓厚,因为上周才发生过不愉快,你不想再刺激他。

你决定早点出门。

下午,你一边准备外出,一边辩解似的咕哝着:“今天有客人提早预约,好烦。”

这句话就是引爆点。

“王八蛋,有工作了不起是不是?你在挖苦我吗?”

酒瓶先飞了过来,接着拳头也跟了过来。

又下雨了。暴力之雨与泪雨。

你全身上下无一幸免,隔天痛得无法上班。

怜司再度哭着道歉,向你保证“下次绝不再犯”。

你一边听,一边思忖:对了,我好像听某个男人说过,他从小被父亲家暴,导致十六岁时离家出走。

你终于发觉大事不妙。

这个人没救了。他心中某个重要的部分,大概已毁坏殆尽。

他不会遵守约定的。只要跟他在一起,你就会一再挨揍。

或许他不是自愿如此的;或许是酒精害了他;或许他并不想揍你;或许怜司也不乐见发生这般暴力与泪水的循环,这一切却注定要发生在他身上。

但没救就是没救。

跟他结婚?请他当家庭主夫?不可能。

你们从牛郎与顾客时代一路累积至今的情感,在此刻顿时冷却、失温、崩塌。

我真是个超级大傻瓜。

你觉得自己简直无药可救。

那些原本深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后来才发现地球竟然绕着太阳转的人,大概就是这种心境吧。

只是,察觉真相不代表能扭转情势。

恐怕你也无法阻止怜司使用暴力。

逃离暴力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分手。

但分手谈何容易?你连提都不敢提。万一说出口,搞不好会被打死,而且你也不知道要逃去哪里。

与其如此,你宁愿不要看见真相,宁愿不要清醒。

既然无法逃离暴力,与其苦恼,不如接受。

万一挨揍,就想想“其实他也受伤了”“最痛苦的人是他”,最好对自己的痛苦视而不见,并傻傻地相信“总有一天,我要跟他共组一个和乐的家庭”,这样会好过许多。

可是你办不到。

你从未尝过如此残酷的暴力,肉体的疼痛逼得你不得不面对现实。

而一旦察觉真相,就无法再装聋作哑了;一旦清醒,就无法再沉浸于幸福的梦境中。

你心中那个“可怜而无助的情人怜司”早已消失,摇身一变成了“把你当成沙包的恐怖小白脸怜司”。

你错愕万分,问自己:为什么要卖身养这种男人?

清醒使爱情逝去,徒留懊悔。

可是,你不知道究竟该从哪里开始懊悔才好。

是否不应该向怜司提议同居?可是当时是情势所逼。还是说,不应该接下那通电话,搭救怜司?可是他那般绝望地向你求救,谁能忍心拒绝?那么,是否当初不该跟着怜司去牛郎店?但你那时非常渴望慰藉。那就是不该在应召站工作了?可是那时……

追本溯源,最后只能怪自己不该被生下来。然而,出不出生本来就由不得你,所以你无从怪起。

啊,对了,这就是所谓的“人只是一种自然现象,没有道理可言”啊。

懊悔是一种只会腐蚀内心的情感,毫无存在的意义——不,或许所有的情感都没有意义。

你不禁认为自己接下了烫手山芋。

每个月接济母亲固然是你的重担,但血亲可不是说甩就能甩开的;至于怜司,他就只是个与你非亲非故的烫手山芋。

而且,他压得你喘不过气,让你的生活失去光彩,只留下卖身的痛苦与挨揍的疼痛。

你硬着头皮卖身,养活一个自己不爱的恐怖男人。

为了不惹他生气,你搞得自己成天紧张兮兮的,生怕说错话,做错事。

可是,有时还是会有飞来横祸,你只能赶快蹲下身子以减轻伤害,等待暴力结束。

你提心吊胆地度过了一段日子。盛夏已尽,时间进入8月下旬。

这天早上,你如常下班,身体沉重得仿佛血管中塞满了淤泥。重度劳动果然吃力,夏天工作比往常更耗体力。

今天只有树里跟你同路做伴。

“想到家里有那家伙就觉得烦。”

“干脆溜走算了。”

“不行,我又没地方可去。”

“是,也对。”

“我的桃花全都是烂桃花。”

“哈哈,我的桃花运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你只会对树里聊起怜司,偶尔向她抱怨。树里说她的每任男友都会揍她。

你们在明治大道分别,接着你一面闪躲牛郎店的皮条客,一面穿越歌舞伎町,独自走向车站。

途中,你经过了贴着竞选海报的布告栏,上头并列着数张陌生大叔大婶的笑脸。

据说月底的选举将是日本首度正式的政党轮替,最近每个电视节目都在探讨此事。怜司口沫横飞地说:“这次想取得新政权的政党是反日组织的首脑,绝对不能进行政党轮替!”

你觉得事不关己。反正政党轮替也不会改变你的生活,而且还会惹怒怜司,既然如此,你宁愿不轮替。你从来不曾投过票,这次你也不会去投票。

如果你们有人愿意救我,别说投票,要我做牛做马也行。

你暗自嘀咕着走过布告栏,忽地听见了久违的鬼魂呢喃。

“姐姐,那我来发表政见好了。我的政见就是‘我会救你’。”

只见年轻女性候选人海报的嘴唇开始颤动,紧接着变成一条橘红色金鱼,浮在空中。

他好久没出现了。仔细想想,自从你认识怜司后,他便不再出现。

“好久不见。”

“我只会在你遭遇危机时出现。”

鬼魂啵啵笑道。

从前也是吗?我记不得了。不过,现在的确是危急关头。

“正确说来,是你自己救自己,毕竟我活在你体内嘛。其实,你早就知道该如何脱困,我只是提点一下而已。”

“我早就知道?什么意思?”

“只要那个会揍你的男人消失,然后再拿到一笔助你脱离火坑的大钱,问题就解决了,对吧?”

没错。

你常常想,若是怜司消失就好了;若是能拿到一笔大钱,你就不必再卖淫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要怎么做才能办到?”

“杀掉他就好了。”

鬼魂干脆地说道。

“咦?”

“只要杀掉那个男人就好了。然后用他的命换钱。”

杀掉怜司?

用他的命换钱?

你还来不及意会,鬼魂又继续往下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机制,能用人命换钱。姐姐,你不是比一般人更熟悉那种机制吗?”

鬼魂发出啵啵的笑声。

“对,就是寿险。”

意识稍微清醒了些,你感觉到有人在轻拍你的脸颊。

接着,你听见了声音。

“——喂,你还活着吗?还活着就应个声啊。”

你缓缓张开双眼。

组合屋的天花板与圆胖男进入你蒙眬的视野。

咦?这男人是谁……

昏迷前的记忆,逐渐在你脑中苏醒。

生日。被一只像癞蛤蟆的客人内射。笨女人说她要奉子成婚。癞蛤蟆的精液从胯下流出来。回公司洗澡后,在返家途中遭到绑架。狩猎应召。四个男人。啊,对了,我被这个圆胖男掐住脖子强暴了。

意识渐渐模糊时,你以为自己死了——但你没有死,你活下来了。

“哦,还活着啊。”圆胖男露齿而笑。

身体恢复知觉后,你才发觉自己一丝不挂地倒在床垫上。

你慢慢起身。

“幸好你没死,不然处理尸体可是很麻烦的。”

圆胖男已套上衬衫,一旁还有三白眼男、三分头男与原本在车上的电棒烫男。他们三人似乎松了一口气。

你的阴部周围沾着半干的精液,这大概是圆胖男的杰作。

“辛苦了。用这个擦一擦,把衣服穿上。”

圆胖男递给你罐装湿纸巾。

你默默接过,用几张湿纸巾擦拭胯下。

你的脑袋异常清醒,你觉得自己仿佛脱胎换骨,如获新生。

你拾起散落在床垫上的内衣裤与衣服,匆匆穿上。

“这是你活下来的奖励。”

圆胖男将一张万元纸钞扔到你面前。

“我们送你去葛西车站,你从那里乘车回家。一万够吧?”

原来我被载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不过,一万元用来搭出租车应该绰绰有余。只是……

你没有捡钱,反而看着圆胖男旁边的三白眼男说:“我不要这一万块,叫那个人把他偷走的钱还给我。”

这男人在车上抢走了你的皮肉钱,而且还嘲笑你。不把这笔钱要回来,你誓不罢休。

跟强盗要钱简直就是鲁莽,但不知怎的,你一点都不害怕。

“啥?”三白眼男威吓一声,朝你逼进一步,“王八蛋,有种再讲一次!”

你毫不畏惧地注视三白眼男。

圆胖男笑着扣住三白眼男的肩膀。

“小妞,你胆子不小嘛。好啊,还给她。”

“可是……”

“零用钱我给你。把钱还她!”

圆胖男态度强势,三白眼男只好不甘心地点点头,摸摸口袋。

“拿去。”

他不屑地将钱扔过来,几张皱巴巴的纸钞落在你面前。

你捡起纸钞。

“姐姐。”

头上传来话音。是小纯的鬼魂,他在你昏迷前出现过一次,如今又在靠近天花板顶端的地方来回游动。

“时机到了吧?”

没错,时机到了。

从你发现自己没死的那一刻起,从你发现自己活下来的那一刻起,杀人的决心倏然从天而降,落入你脑中。

条件都凑齐了。动手吧。

你明知此举不正常,却仍坚决执行。

你直视这伙人的老大——圆胖男,问道:“你杀过人,对吧?”

这男人说处理尸体很麻烦,换句话说,他杀过人。

圆胖男扬起嘴角。

“是啊,那又怎样?”

他的语气中泛着一丝冰冷锐利的气息。

此人肯定杀人不眨眼。

“你要不要帮我杀一个人?成功的话我付钱。”

圆胖男双眼圆睁,扑哧一笑。

“我会给你很多很多钱!帮我杀人!”你大喊。

三白眼男、三分头男与电棒烫男惊讶地面面相觑。

“哼,有意思。”圆胖男在你面前盘腿坐下,“说来听听。”

直到此时,你才注意到圆胖男搁在膝上那只略黑的手。

一、二、三、四、五、六——那只手有六根手指。

男子见你盯着他的手,贼笑道:“嘿嘿嘿,不错吧?老天爷多给了我一根手指,跟太阁大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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