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这太荒唐了。”他喃喃道。而她依旧沉默不语。他递给她一本书,她一页一页翻着,他也不晓得她有没有在读。奥古斯丁埋首于自己的工作,试图忘掉这个来历不明、令人为难的小女孩,他甚至想不起来是否曾经见过她。
肯定有人会想起她,这毫无疑问—随时会有人回来带她走的。肯定是因为救援时慌乱,产生了什么误会,才导致她被遗忘在这里:“我以为她跟你在一起。”“什么?我以为她跟着你呢。”然而,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任何人回来。第二天,他向位于埃尔斯米尔岛最北端的阿勒特军事基地发起无线电通话,但是毫无回应。他又扫描了其他频率—所有的频率—当他扫描频谱时,一阵恐惧袭遍全身。业余无线电波沉寂无声,紧急通信卫星发出空频的嗡嗡声,甚至连军用航空频段都毫无声息。就好像这世界上的无线电发射台一个也不剩了,抑或再没有任何人使用它们了。他继续扫描,还是一无所获,有的只是静电声。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故障干扰,比如一场风暴。他明天再试。
可那个女孩呢—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问她问题时,她只是带着疏远的好奇表情盯着他,仿佛他们之间有道隔音窗户。她似乎是空洞的:一个虚无缥缈的女孩,头发凌乱,眼神严肃,不会说话。他像对一只宠物那样对待她,因为除了带着笨拙的善意,把她当成另一个物种来对待,他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吃饭的时候,他也喂她食物;想说话的时候,他就对着她说。带她去散步,给她东西把玩或是研究—对讲机、星座地图、在一个空抽屉里找到的发霉的百香花香囊,还有一本《北极野外指南》。他尽力而为,虽然他知道还不够好,但她终究不是自己的孩子,他也不是那种会收养孤儿的人。
那个昏暗的午后,太阳升起后又再次沉落,奥古斯丁找遍了她所有常待的地方:像只慵懒的猫咪一样藏在睡袋下面,坐在一把带轮子的椅子上旋转,在桌边用一把螺丝刀拨弄一台损坏的dvd播放机的内部,透过肮脏的厚玻璃注视绵延无尽的科迪勒拉山脉。哪儿都看不到她,但奥古斯丁并不担心。有时候她会躲起来,可只要他不在身边,她便不会走得太远,总是不一会儿就会出现。他由着她藏在躲猫猫的地方,让她保留着自己的秘密。这儿没有洋娃娃,没有图画书,没有秋千,也没有一件能称得上是属于她的东西。只能让她有所保留,这样才公平。此外,他提醒自己:他其实真的不在乎。
0027
已经连续数周漆黑一片了,距人员撤离也将近两个月了。在某个漫长的极地冬夜,艾莉丝打破沉默,问了奥古斯丁一个问题。
“还要多久天才会亮?”她问道。
除了那些他已渐渐习惯的稀奇古怪的哼声,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她望向控制塔的窗外,喉咙深处发出幽长而颤抖的音调,像是在用另一种语言描述着他们所处荒凉环境的微妙变化。在她终于开口说话的那天,她的声音好似一句沙哑的低喃,比他想象中的要更低沉,也更自信。他曾怀疑她不会说话,或者她说的是另一种语言,但她毫不费力、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这个句子,带着美式或是加拿大口音。
“快了,我们差不多过了一半了。”他告诉她,并没有因为她突然发问而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点点头,同样神色如常。她继续咀嚼当作晚饭的肉干,双手握着肉干条,扯咬了一大口,像只刚学会使用牙齿的猛兽幼崽。他递给她一瓶水,思索着一直想问她的一大堆问题,但又意识到其实并没有太多想问的。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艾莉丝。”她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黑漆漆的窗户上。
“很好听。”他评论道。她朝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皱了皱眉。那话不是他从前常常说给可爱的年轻姑娘听的吗?她们通常不是很喜欢的吗?
“你的父母是谁?”过了一会儿,他又大胆问道。这个问题他当然早就问过,但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也许这样就能解开她出现于此的谜团,弄明白她到底是哪个研究员的孩子。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继续咀嚼着。那天她没再继续说话,第二天也是。
随着时间的流逝,奥古斯丁开始感激她的安静。她是个聪明的小家伙儿,而比起其他的一切,他最看重智慧。他想起最初发现她时,自己发出可怕的咆哮,一边扫描无线电频段,一边期盼有人会打破这凄清的沉寂,回来接走她,让他重获安宁。那时他还在纠结“该怎么办”以及“为什么会这样”—频段没有回应,她还在这儿,诸如此类种种问题。她倒是已经接受现实,开始适应起新的生活了。对于她的存在和沉默,他曾感到心烦意乱,但如今已经好些了。一股欣赏之情逐渐生根,他不再介怀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当漫漫长夜铺满山巅,唯一紧要的问题便是她问的那一个:这黑暗还会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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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告诉你,那颗星星其实是一颗行星,你会怎么想?”有一次,奥古斯丁的母亲曾指着天空这样问他,“你会相信我吗?”他迫不及待地回答:是的,是的。他相信她。她夸他是个好孩子,是个聪明的孩子,因为屋顶上空的那个闪亮白点正是木星。
奥古斯丁从小就敬爱他的母亲,直到后来他才渐渐明白,自己的母亲跟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其他母亲不一样。他因她的兴奋而喜悦,也因她的悲伤而失落—他全心全意追随着她的情绪,像一条诚恳的宠物狗。他闭上眼睛,看到她打着卷儿的棕色发间点染着几缕灰色,随意抹在唇上的紫红色唇膏。那颗最明亮的星星悬在密歇根街区的上空。当她指向那里时,眼中充满了敬畏的光芒。
要是那个聪明的乖男孩发现自己深陷如此恶劣的境地,除了有个年迈陌生的照料者作陪外,孤苦伶仃,他大概会哭泣、尖叫或是急得跳脚。奥古斯丁从来都不是一个特别勇敢的孩子。他也许会装模作样地逃跑—准备一些补给品,朝荒无人烟的远处行进,想回到自己的家,却不得不在几个小时后折返。要是小奥吉被人告知,他已无法回家,再也得不到母亲的安抚,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能与他做伴,他会怎么办呢?
奥古斯丁仔细打量着他的小伙伴。如今他已老迈,总是陷入回忆。以前他从来不会回想过去,但不知何故,冻原将从前的一切带回眼前,那些他以为早就遗忘的经历又都重新鲜活起来。他回想起他任职过的热带天文台、抱过的女人、写过的论文,以及做过的演讲。曾经,他的讲座能吸引成百上千人。讲座结束后,会有一群崇拜者等着问他要签名—他的个人签名啊!过去的成就如幽灵般萦绕在他心头,性爱、成功和科学发现,在那时似乎别具意义。而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巴伯天文台外的世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或许,那些女人都已死去,所有论文都已烧成灰烬,那些礼堂和天文台也都成了一片废墟。他曾一直幻想,在他辞世后,大学课堂会教授他的科学发现,后世的学者也会世代撰写相关论文。他曾幻想自己遗留在世的东西会传承数百年。这样一来,他个人的生死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他好奇艾莉丝是否会回忆从前的生活,是否怀念那样的生活,是否明白那已经不复存在了。某个地方的房子,也许有个兄弟或姊妹,或是两者都有,父母,朋友,学校。他想知道她最想念的是什么。漫漫长夜即将到头时,他们一起在研究基地附近散步。一层新下的雪末在结实的雪地上打着旋儿,他们蹒跚着从上面走过。月亮低垂,照亮他们前行的道路。他们都穿着最保暖的衣服,裹进厚厚的派克大衣里,就像壳里的蜗牛一样。艾莉丝的围巾裹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巴,遮住了她的神情。奥古斯丁的眉毛和睫毛都结上了冰丝,目力所及之处尽是模模糊糊的光亮。艾莉丝突然停住脚步,戴着肥大连指手套的手指向天空。就在他们头顶的正上方,北极星绚烂闪耀。他随着她的目光向上看。
“北极星。”她说道,声音被围巾捂住了。
他点点头。她已经继续前行。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句陈述。过了一会儿,他跟了上去。他第一次真心高兴有她做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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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奥吉选择留在天文台时,跟踪数据、记录恒星序列这些工作看起来那么重要。人员撤离后,无线电频段也没有反应了,他认为继续观测、编目以及相互参照数据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工作的建设性和重要性,成了他与疯狂之间仅剩的薄薄阻隔。他努力让自己的大脑以其惯常的方式运转。尽管他的大脑受训去认识宇宙带给人的震撼,但文明终结带来的震撼对他而言还是太过沉重了。这比他从前思考的任何东西都要陌生、都要宏大:人类的灭亡。他毕生的工作成果被抹除殆尽,他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重要性。因此,他继续投身于外太空源源不断涌入的宇宙数据中。天文台外面的世界已经死寂,但宇宙不是。起初,是望远镜的技术保养、数据存档程序的维护以及艾莉丝安静又冷淡的存在让他没有发狂。艾莉丝似乎没有受到影响,很容易就沉浸在一本书、一餐饭以及冻原的景色中。他的焦虑对她毫无影响。最后,他不得不努力接受现实,逐渐平静下来。接受徒劳的事实,而后超越它。
他不慌不忙,反正没有截止日期,也望不到尽头。数据接收稳定,没有受到干扰。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重新调校了望远镜的镜头,并频繁待在户外,在被深蓝色笼罩的漫漫长夜里,漫步于被遗弃的基地建筑物之间。他把需要用到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了控制楼顶层,每次运一件。他一个接一个地拖着床垫,穿过雪地,拖上楼梯。艾莉丝跟在他身后,拖着一箱厨具。他停下休息时,回头望去,发现她做得不错。她是个强壮的小家伙儿,也非常坚强。他们一起把生存必需品从宿舍搬到三楼,之前那里只有书桌、计算机和装满纸张的文件柜。他们搬来了大量的罐头和冷冻干粮、瓶装水、发电机燃料和电池。艾莉丝顺走了一副扑克牌。奥古斯丁从宿舍里抢救出一个棕褐色的地球仪,夹在胳膊下面。黄铜转轴隔着派克大衣厚实的羽绒抵着他的肋骨。
三楼对他们二人而言足够大了,但他们搬进来时,这里的脏乱程度令人惊诧:没用的老旧机器、阐述早就被推翻的理论的陈旧论文,以及翻烂的《天空与望远镜》 [6] 过刊。奥古斯丁试图找个空地方放地球仪,却没找到,便把它放在地板上。他费力地打开一扇沉重的窗户,毫不客气地把一台老旧、积灰的计算机显示器丢了出去。艾莉丝从她铺睡袋的地方跑过来,望向窗外的残骸,一些黑不溜秋的碎片四散在洁净的雪地上,还有一些正滚下山去。她静静地望着他,眼神中露出疑惑。
“垃圾。”奥吉说道,然后把棕褐色地球仪放在之前显示器占据的地面上。它放在那里显得雅致,在一片科学的遗迹中显得美好。等月亮升起后,他会外出收拾碎片,但是把显示器那样丢出去的感觉不错。这是一种小小的释放。他拿起用鼠标线缠绕的配套键盘,走到窗边,递给艾莉丝。他们之间配合得行云流水,她一接过来就像扔飞盘那样把它丢进深夜。他们一齐探出脑袋,伸进刺骨的冰冷空气里,看着它在夜色中翻滚,直至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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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再次出现后,他们俩走过附属建筑群去看日出和日落。刚开始,整个过程花费的时间不长。太阳从地平线下升起,露出一道柔和的浅橘色弧线,昭告自己的来临,而后给冻原铺满热烈的粉红。太阳刚刚照耀到积雪的山巅,便开始下沉,将天空染上层层叠叠的紫罗兰色、玫瑰红和冷蓝色,仿佛一块夹心蛋糕。在附近一处山谷里,奥古斯丁和艾莉丝看到一群麝牛。它们每天都回到这里,拱开积雪找草吃。虽然从奥古斯丁和艾莉丝坐着的地方看不见草的痕迹,但奥古斯丁知道那里有草。秸秆般的草茎从雪中矗立出来,或是刚好被埋在雪下。麝牛体形巨大,毛茸茸的外皮上垂满了厚厚的发绺,几乎垂到地面。弯曲的长犄角指向天空。它们看起来很古老,几乎像史前动物,仿佛早在人类学会双足站立前,它们就已经在这里吃草了。男人和女人建造的城市被摧毁后复归尘埃,它们还是会继续在这里吃草。艾莉丝被这群麝牛深深吸引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说服奥古斯丁坐得离它们近一些,默默地拖着他向前。
过了一些时日,太阳每次在天空中会多逗留几个小时,奥古斯丁对这些动物有了新的想法。他想起天文台里的小型武器,他从未使用过那排猎枪。在无休无止地吃了近一年寡然无味的食物之后,他便想念起鲜肉的味道。他想象自己屠杀其中一只毛茸茸的生物,切掉里脊和肋骨,解剖器官,剥离骨肉,但只是想象也无法忍受。他会作呕。他太虚弱了,无法承受这样的血腥和暴力。但是,倘若他们的物资用尽了呢,那时他是否就能忍受了呢?
他努力想象艾莉丝在这里的未来,但这让他感到绝望,无能为力,疲惫不堪。还有别的情绪—愤怒。他愤怒,是因为这样的责任竟然落在他的肩上,无法抛诸脑后,也无法转交他人。他愤怒,是因为他其实很在乎,尽管他竭尽全力不让自己这样。生存的困境如此令人讨厌,他宁愿什么也不想。他更愿意欣赏太阳落山渐变的轨迹,然后耐心等待星星出现。一道银光忽然从群山后方升起,飞速移动着,闪亮无比,看样子不像是一个天体。奥吉看着它以四十度角飞入渐深的黑蓝夜色中。不一会儿,它蜿蜒滑向西南天际线,他才意识到,那是仍在轨道上运行的国际空间站,依然向被黑暗笼罩的地球反射着太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