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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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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进来了,后面跟着速记员和法警。法官穿着黑色长袍配xtratuf钓鱼靴。他在放着“法官约翰·雷曼”名牌的位子坐下,抬头看一眼时钟:“双方,请速战速决。”

蕾妮的律师站起来:“若庭上同意——”

他们身后的法庭门砰的一声打开。“她在哪里?”

蕾妮就算活到一百一十岁也绝不会忘记这个人的声音。她的心欢喜翻腾。“大玛芝!”

大玛芝气势汹汹地上前,手环叮咚作响。她的深色脸庞点缀着许多黑痣,头发像钢丝绒缠成毛糙的发束,用折起来的发带挡住,以免披散到脸上。她的牛仔衬衫太小了,紧紧绷在保龄球般的胸前。她的长裤染上蓝莓汁,裤脚塞在橡胶靴里。

她一把将蕾妮从座位上拉起来,紧紧抱住。大玛芝身上有着自制洗发精和柴火的烟味——夏季阿拉斯加的气味。

“搞什么鬼?”法官敲法槌,“怎么回事?我们正在进行提审,这位小姐被起诉的刑事罪名很严重——”

大玛芝放开蕾妮,将她按回座位上。“去你的,约翰,起诉她才是犯罪。”大玛芝大步走向法官席,每一步靴子都发出咚咚声响。“这孩子是清白的,她什么都没做,那个神经病瓦德拐骗她写下自白书,费这么大的功夫为了什么罪名?协助犯罪?事后从犯?真是的。她那个烂人老爸不是她杀的,她只是太听话,惊恐的妈妈叫她逃,她就逃了。当年她才十八岁,家里有个会家暴的爸爸,谁不会逃?”

法官猛敲法槌:“玛芝,你的嘴巴比国王鲑还大,快点儿给我闭上。这里是我的法庭,而且现在只是提审而已,不是正式审判。等到审判的时候,你可以尽管提出证据。”

“亚卓安,撤销起诉吧。”大玛芝转向检察官,“鲑鱼季只剩几天了,难道你想全部耗在法庭上?错过今年洄游的粉红鲑和银鲑?卡尼克的所有镇民都知道恩特·欧布莱特很坏,油管那边的人八成也有同感。我会带源源不绝的证人来为这孩子做证,第一个就是汤姆·沃克。”

“汤姆·沃克?”法官说。

大玛芝点头,双手抱胸,传达出坚定的立场,她愿意整天死守在这里,不辩赢不罢休。她看着法官。“没错。”

法官看瘦巴巴的检察官一眼:“亚卓安?”

检察官低头看看摊在眼前的文件,用笔敲桌子:“这个嘛,庭上……”

法庭门打开。柜台女警走进来,她紧张兮兮地不停摸裤腿。“庭上?”她说。

“什么事,玛希?”法官没好气地说,“我们正在忙。”

“州长在线,他想跟你通话,立刻。”

前一分钟,蕾妮还和律师一起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一转眼,她已经离开警局了。

她看到大玛芝站在卡车旁。

“怎么回事?”蕾妮问。

大玛芝接过蕾妮的行李箱,扔进生锈的后斗。“阿拉斯加和其他地方没两样,有权有势的朋友很好用。汤姆打电话给州长,他撤销了起诉。”她拍拍蕾妮的肩膀。“结束了,孩子。”

“这只是一部分而已。”蕾妮说,“还有更多要面对的事情。”

“是啊。汤姆要你去他家,他会带你去看迈修。”

蕾妮不准自己多想,现在还不行。她点头,绕到前座上车,爬上铺着毛毯的长条座位。

大玛芝坐上驾驶座,扭动壮硕身躯调整姿势。她发动引擎,收音机跟着响起。

喇叭里传出歌声,“快点儿再拿走我的一小片心吧,宝贝”。蕾妮闭上双眼。她很想知道这份哀伤是否将持续到永远,是否每首歌、每种气味、每个影像都会重新撕开失落的伤痕。

“孩子,你好像很虚弱。”大玛芝说。

“我很难不虚弱。”她很想问大玛芝关于迈修的状况,不过老实说,蕾妮觉得再小的打击都能让她崩溃,于是她只是望着窗外。

车子经过码头,蕾妮忍不住惊叹地看着神奇的一束束阳光。世界仿佛从内部绽放光芒,梦幻的绚烂色彩,仿佛镶上金边,星星点点的白雪与岩石,绿草蓝海的颜色都非常不可思议。

码头上挤满渔船,各种声音十分嘈杂。海鸟呱呱叫,轰隆作响的引擎喷出黑烟,聒噪的水獭在渔船间悠游。

她们登上大玛芝老旧的红色渔船“公平狩猎号”,高速驶过平静碧蓝的喀什马克湾,朝高耸的雪白山区前进。水面反射的阳光太强,蕾妮举起手遮住眼睛,但她无法保护她的心,回忆从四面八方涌上。她想起当年那个十三岁的边缘少女,第一次看到这里的高山。当时她是否察觉阿拉斯加将占据她的心并重新塑造她?她不知道,也想不起来,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船绕过赛迪湾,从两座青翠的隆起岛屿间钻过,沙滩上到处是泛白的漂流木与鹅卵石。船放慢速度,避开一块露出水面的大岩石。

阔别多年,蕾妮终于再次看到卡尼克码头,以及建立在高架平台上的小镇。她们将船绑好,踏上栈道,往作为码头出入口的铁丝网走去。大玛芝应该没有说话,但蕾妮不太确定。她只能听见自己身体的声音,因为回到这个塑造她的地方而重新活过来——她的心脏狂跳、肺部呼吸、脚踩在大街的碎石上。

这些年来,卡尼克发展了很多。面向海滨的护墙板漆成缤纷色彩,很像她在照片里看过的北欧峡湾小镇。联结整个镇的栈板好像换新了。路灯如守卫矗立,两侧伸出的支架上挂着威士忌酒桶,里面栽种着天竺葵和矮牵牛花。左手边的杂货店扩建成两倍大,装了红色的新门。街上开了一家又一家店铺:零食钓具店、餐馆、手工艺品店、纪念品店、冰激凌摊、运动用品店、导览公司、轻艇出租,还有全新的雪橇犬酒馆(命名的灵感来自罗伯特·谢伟思的一首诗)与吉妮娃旅舍,门上挂着巨大的白色鹿角装饰。

她想起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妈妈穿着新买的健行靴和轻飘飘的乡村风上衣,她说:用动物尸体做装饰的邻居有点儿可疑。

蕾妮不禁莞尔。老天,当时他们真的毫无准备。

观光客和当地人混杂(依然可以从穿着打扮上轻易分辨)。雪橇犬酒馆前停着一排车辆,几辆沙滩车、几辆越野摩托车、两辆卡车,一辆柠檬绿的小型福特品牌拖车,保险杠用强力胶带固定。

蕾妮坐上大玛芝的老旧国际收割机卡车,她们经过杂货店。清澈的河流上,桥梁刚油漆过(两旁满是垂钓的人),过桥之后不久,碎石路就变成泥土路。

在约八百米的距离内,出现许多文明的新迹象:一辆露营车停在路边,轮子固定住,旁边有台整个生锈的牵引机;两条新车道、一栋组合屋,沟渠边有辆旧校车,没有轮子。

蕾妮发现大玛芝在她家路口立起新招牌,上面写着:轻艇与独木舟出租!

“我喜欢惊叹号。”大玛芝说。

蕾妮正准备回话,却发现已经到了沃克家,拱门欢迎游客光临野外活动营区,并列出各种活动:钓鱼、轻艇、赏熊、飞行观光、飞蝇钓。

接近车道时,大玛芝放松油门。她看了蕾妮一眼:“你确定要进去?我们可以晚点儿再来。”

蕾妮听出大玛芝的关怀,知道她随时愿意给她安慰,给蕾妮时间,做好准备再与迈修重逢。“我准备好了。”

车子开过沃克家的拱门,摇摇晃晃前进,车道上现在铺了碎石,变得很平整。左手边的树林里建了新的木屋,每一栋的位置都可以将海湾美景尽收眼底。一道装了扶手的蜿蜒阶梯通往下面的海滩。

不远处就是沃克家的住房,现在变成沃克游客中心了,但依然是这一带最美的房子,两层楼高的原木建筑,宽敞门廊、大窗户,可以同时欣赏海湾与高山。前院的废弃物已经清除了,生锈卡车、一卷卷铁丝、堆起的栈板,这些全消失了。现在四处立起了木墙板,藏起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露台上放着几张躺椅。畜栏移到远处的树林边缘。

在码头边,一架水上飞机和三艘铝制渔船系在一起。到处都是人,在小径上散步,在海滩钓鱼。员工穿着棕色制服,客人则穿着色彩搭配的防水衣物与全新的羊绒背心。

她一到,小迈立刻从屋里冲出来。他蹦蹦跳跳穿过露台,绕过躺椅,来到她面前,手里挥着一个东西。

蕾妮弯腰把他举起来抱住,因为抱得太紧,他扭动想挣脱。她现在才发现她多害怕失去他。

汤姆·沃克走向她,身边跟着一位美貌宽肩的原住民女性,黑色及腰长发中有一片银丝。她穿着褪色牛仔衬衫,衣摆塞进卡其裤,腰带上挂着刀鞘,胸前的口袋有两把剪线钳探出头。“嘿,蕾妮。”沃克先生说,“这是我太太,爱特卡。”

那个女人伸出手微笑:“我听过很多关于你们母女的事情。”

蕾妮握住爱特卡粗糙的手,喉咙有点儿紧绷,她说:“很高兴认识你。”她看着沃克先生。“知道你提起过她,妈妈一定会很高兴。你知道,她最喜欢成为注目的焦点。”蕾妮哽咽。“她会为你感到高兴。”

之后,他们三个都沉默了。

小迈跪在草地上,让蓝色三角龙和黄色暴龙对打,自己负责配音。

“我想现在就去见他。”蕾妮说。她本能地知道,沃克先生在等她表明准备好了。“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想一个人去。”

沃克先生对妻子说:“爱特卡,麻烦你和大玛芝帮忙照顾一下小家伙。”

爱特卡微笑,将长发拨到背后:“小迈,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海星吗?我们族人称为‘幽特’的那种生物,大海摔跤手。你想看吗?”

小迈跳起来:“要!要!”

蕾妮双手抱胸,目送大玛芝、爱特卡和小迈走向通往海边的阶梯。小迈高亢的说话声渐渐远去。

“你恐怕会有点儿难接受。”沃克先生说。

“真希望我有写信回来。”她说,“小迈的事,我一直很想告诉你和迈修,不过……”她做个深呼吸。“我们担心回来会遭到逮捕。”

“你们应该信任我们,我们会保护你们。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

“我抛弃了他。”她轻声说。

“当时他承受太大的痛苦,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不会知道你是谁。”

“知道他有多痛苦,让我良心更不安。”

“你也很痛苦,应该超过我所知道的状况。你离开的时候已经知道怀孕了吗?”

她点头:“他好吗?”

“这条路非常艰辛。”

两人陷入沉默,蕾妮感到极度难过和内疚。

“来吧。”汤姆握住她的手臂,给她扶持。他们经过住宿木屋,走过以前是羊栏的地方,穿过一片收割过的干草田,进入一片黑色杉木林。

沃克先生停下脚步。蕾妮以为会看到卡车,但并没有。“我们不是要去荷马吗?”

沃克先生摇头。他带她进入树林,走上一条木栈道,两旁装上歪扭的树枝作为扶手。下方,在一片树林围绕的土地凸出处,矗立着一栋俯瞰海湾的木屋——吉妮娃的木屋。一道很宽的木桥从栈道通往门口,不是桥,是坡道。

轮椅坡道。

沃克先生走在前面,靴子踩在像坡道的桥上。

他敲敲门。蕾妮听见模糊的回应,沃克先生打开门,带蕾妮进去。“去吧。”他轻轻推她进去,舒适的小木屋有一整面落地窗,俯瞰海湾美景。

蕾妮首先看到许多大型绘画作品,一幅正在进行的作品立在画架上,上面有着各种色彩。颜料滴落、喷溅、挥洒,虽然很奇怪,但蕾妮总觉得这幅画在描绘极光,她说不上来为什么。那所有色彩中藏着变形的奇异字母,她几乎可以看出来,但又看不清楚。她只知道这幅画带给她奇特的感受,先是深沉持久的痛,然后升起希望。

“我不打扰你们了。”沃克先生说完这句话的同时,蕾妮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他在后面,在一个贴着旧式白瓷砖的厨房里,背对着她。

那个人缓缓转动轮椅,沾满颜料的手灵活地操作轮椅,转过来面向她。

迈修。

他抬头看她。他脸上有许多交错的粉红色凸起疤痕,让他有种像是缝在一起的奇异感觉。他的鼻子扁塌,像是身经百战的老拳手,右边颧骨上有块星形伤疤,将眼角微微往下拉。

他的眼睛。她看到了他,她的迈修。

“迈修?是我,蕾妮。”

他蹙眉。她等他说话,什么都好,但他没有开口。他们曾经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只剩下漫长的沉默。

她感觉眼泪涌上,但无法制止。“我是蕾妮。”她用更轻柔的语气重复。他呆望着她,只是望着,好像在做梦。“你不认识我。”她抹抹眼睛。“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认得我。你也不会明白小迈的事。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只是……”她后退一步。看来她毕竟做不到,她感觉自己被撕裂成两半。

晚点儿再来好了,先练习一下要说什么。她会向小迈解释,让他做好心理准备。现在他们有很多时间,她想好好完成这件事。她转身准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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