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2/2)
“感谢上帝。”外婆说。
“我们应该不必担心他会跑来找你,破门闯进来吧?”外公问。
妈妈摇头:“不用,永远不用。”
外公眯起眼睛。他是不是听出了言外之意?知道她们做了什么?“你们——”
“我怀孕了。”蕾妮说。她和妈妈商量过,决定先不要说出怀孕的事,但现在她们来到这里请外公外婆帮忙——求他们帮忙——蕾妮无法隐瞒。她一辈子隐瞒了太多秘密,她再也不想生活在阴影中。
“有其母必有其女。”妈妈努力想挤出笑容。
“旧事重演。”外公说,“我还记得当年给你的建议。”
“你要我把她送人,回家假装我还是以前那个乖孩子。”妈妈说,“但我希望你能说没关系,无论如何你都爱我。”
外婆柔声说:“当时我们只是告诉你教会有些太太无法生育,她们能够给你的宝宝好的家庭。”
“我要留着我的宝宝。”蕾妮说,“如果你们不愿意帮忙,没关系,我还是会留着宝宝。”
妈妈捏捏她的手。
蕾妮说完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蕾妮感觉到现在对她们母女而言,世界太过广大,她们必须自己面对太多问题,她很害怕,但活在没有宝宝的世界更让她害怕。有些决定一旦做了就不能回头,她够大了,懂得这个道理。
感觉像是过了无止境的时间,外婆终于转头看着丈夫说:“西塞尔,我们说过多少次,如果这一刻能够重来该有多好,不是吗?”
“你不会又在半夜逃跑吧?”他说,“那时候,你妈……差点儿活不下去。”
在这句用词谨慎的短短话语中,蕾妮听出了悲伤。这两个人和她妈妈之间有太多伤痛、悲哀、后悔、怀疑,但也有温柔的东西。
“请放心,我们不会偷偷跑走。”
外公终于露出笑容:“珂拉琳、蕾诺拉,欢迎回家。先冰敷一下你们的淤血,你们两个都该去看医生。”
蕾妮看出妈妈多不愿意走进这间房子。她握住妈妈的手臂给予支持。
“不要放手。”妈妈低声说。
进去之后,蕾妮首先注意到花香味。几张光亮的木桌上放着大型插花作品,由镀金瓶口往上绽放。花香味太浓,几乎盖掉比较淡的消毒药水味,感觉像每天都有人用漂白水把这个家擦过一遍。
蕾妮边走边看每个房间和走廊。餐厅里的大桌可以容纳十二个人,书房里的书架高到天花板,客厅里所有家具都有两套:沙发、扶手椅、窗户、台灯。通往楼上的蜿蜒楼梯铺着厚地毯,踩在上面感觉像夏季的沼泽地,楼上的走廊装设红木镶板,感觉仿佛没有尽头。墙上挂着狗和马的绘画,装在精致的金色画框里。
“这里。”外婆终于停下脚步。外公跟在后面,仿佛觉得分配房间是女人的工作。“蕾诺拉,你用珂拉琳以前的房间。”
“珂拉,来这里。”
蕾妮走进她的新卧房。
第一眼,她看到的全是蕾丝,不是在慈善二手店常有的那种厚重烧花蕾丝,这里的蕾丝非常精致,简直像缝在一起的蜘蛛网。窗户上装着象牙白蕾丝窗帘。寝具和灯罩也是象牙白蕾丝。地毯是浅燕麦色。家具全都是象牙白镶金边。一个肾形小书桌下面放着象牙白脚凳。
空气不流通、不自然,充满人造香气。很闷,让人喘不过气。
她走到窗前,拨开沉重的窗帘探出窗外。甜美的夜晚迎接她,让她镇定下来。雨停了,留下一片闪耀黑夜。
一小片湿湿的屋顶在她眼前展开。下面是精心照料的庭院,一棵老枫树长得很接近屋子,树叶几乎掉光,只剩几片金红叶片依然挂在树梢。
树木,晚风,宁静。
蕾妮爬到铺满木瓦片的屋顶上。虽然屋里点着很多灯,对街的房子也都灯火通明,但她觉得外头比较安全。她闻到树木、花草的气味,甚至隐约有远处大海的气味。
这里的天空有些陌生,比较黑。在阿拉斯加,感觉夜空永远是深紫色,几乎是黑色但又不完全是。不过她认识天上的星星,虽然位置不同,但是同样的星:北斗七星、猎户座腰带。他们躺在海滩上的那个夜晚,迈修教她看星座。
她握住脖子上的心形链坠。
“我可以加入吗?”
蕾妮听见妈妈的声音,急忙抹去泪水。“当然喽。”她小心地往旁边移动。
妈妈从窗户爬出来,谨慎地踏上屋顶,然后在蕾妮身边坐下,将膝盖抱在胸口。“以前念高中的时候,星期六晚上我常从那棵树爬下去,偷溜去奥罗拉大道的迪克免下车餐厅找男生鬼混。那时候,我满脑子只有男生。”她叹息,将下巴靠在膝盖中间。
蕾妮依偎在妈妈身上,望着对街的房屋。大量浪费的灯光。透过窗户,她看到至少有三台电视机闪烁着色彩。
“对不起,蕾妮,我把你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
“这是我们一起做的决定。”蕾妮说,“现在我们必须承受后果。”
妈妈停顿一下之后说:“我是个有毛病的人。”
“不。”蕾妮坚定地说,“有毛病的人是他。”
到西雅图五天后,她们的淤血终于淡到能用化妆品掩饰。她们一整个星期都躲在屋里,不敢站在窗前,不敢走出门外,以致两个人都憋得快发疯了。
妈妈换成精灵风短发造型,并且染成棕色,她们终于可以出门了。她们搭公交车去西雅图市中心,轻轻松松混进五花八门的人群中,到处是观光客、购物客、朋克摇滚乐手。
妈妈指着万里无云的蓝天说:“真的有啦,相信我,就在那里。”
蕾妮不在乎大山在哪里(这里的人称雷尼尔山为“大山”,好像世上只有这座山最伟大),她也不在乎妈妈满怀荣耀指出的其他景点:俯瞰鲜鱼摊位的中央市场的闪亮霓虹招牌,看起来像外星飞船降落在竹签上的太空针塔,以及在艾略特湾冰冷的海水中熠熠发光的新水族馆。
晴朗温暖的十一月的这一天,西雅图很美,真的。如她印象中一般处处绿意,到处都有大片碧蓝水体。
还有人,像蚂蚁一样到处是人。还有噪声,喇叭声此起彼伏。行人过马路时互相挥手。公交车冒出废气,千辛万苦爬上撑起这座城市的连绵山丘。这里人这么多,她怎么有办法习惯?
这个地方没有一刻宁静。过去几天晚上,她躺在新床上(有着衣物柔软剂和市售洗衣粉的味道),望着窗外绵延不绝的车灯闪过。有一次救护车或警车经过,警笛突然大作,红光闪烁照在窗户上,将蕾丝染成血红色。
现在她和妈妈来到城市北区。她们搭乘穿过城区的公交车,在一脸忧郁的晨间乘客中找到座位,然后步行穿过俗称“大道”的繁忙的大学东北路,爬上山丘,来到占地广大的华盛顿州立大学。
她们站在一个叫作“红场”的地方的外围。蕾妮看得见的地方全都铺了新的红砖。一座红色方尖塔直指蓝天,更多新的红砖标示出边界。
毫不夸张,真的有好几百个学生在红场走动,他们一拨拨来去,有说有笑。左手边,一群穿黑衣的人高举抗议标语,反对核能电厂与核武。很多人要求关闭一个叫作汉福德 (1) 的东西。
她想起每年夏天在荷马看到的大学生,一群群青年穿着名牌rei的休闲防水衣物,抬头看着嶙峋的白头山峰,感觉听到上帝呼唤他们的名字。他们会低声说要抛弃一切,搬到荒野过更真实的生活。回归大地,他们说,仿佛引用《圣经》的诗句。大部分的人不会付诸行动,少数真的搬去的人,大部分也撑不过第一个冬天,但蕾妮知道,光是做这么宏大的梦,瞥见在远方的可能,就足以让他们改变。
蕾妮跟着妈妈在人群中游走,抓紧她从十三岁用到现在的小背包——她的阿拉斯加背包,感觉充满意义。她们抛弃了那段生活,这是最后一个可以保存的残迹。她多么希望能把小熊维尼便当盒也带来。
她们到了目的地——一座浅粉色的哥特式建筑,有着无数圆拱、精美尖塔、繁复蔓叶雕饰的窗户。
里面是一座让蕾妮大开眼界的图书馆。一望无际的木制书桌,摆着绿色的小台灯,上面则是拱形天花板。书桌上方悬着哥特风吊灯。还有书!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书。书本低声对她述说尚未探勘的天地、尚未谋面的朋友,她明白自己在这个新世界并不孤独。她的朋友在这里,书脊朝外等候着她,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和妈妈步伐一致,她们笨重的阿拉斯加靴跟在地板上发出咔咔声响。蕾妮一直担心随时可能有人抬起头来,指出她们是擅闯的外人,但研究生阅读室里的学生完全不在乎有陌生人出没。
就连管理员也对她们毫无意见,只是聆听她们的问题,然后给予指示。到了另一个房间(这个地方仿佛没有尽头),她们找到想找的东西:幻灯片机器。
“就是这里。”另一位管理员说,然后启动机器,拿出她们查询的幻灯片。
妈妈道谢之后坐下。蕾妮怀疑管理员有没有听出妈妈在颤抖,但蕾妮听出来了。
她坐在木制长椅上,移动着靠近妈妈。
她们没有花太多时间,很快就找到要找的东西。
卡尼克失踪家庭 疑似有犯罪嫌疑
阿拉斯加州执法单位公布卡尼克失踪家庭相关资料。十一月十三日,邻居玛芝·博梭通报州警,珂拉·欧布莱特与女儿蕾诺拉失踪。“她们说好昨天要来找我,可是一直没出现。我立刻想到会不会是恩特把她们怎么了。”博梭表示。
十一月十四日,汤姆·沃克向警方通报,在距离他家开垦园不远处发现一辆废弃卡车。该车辆登记在恩特·欧布莱特名下,弃置于卡尼克公路约十九千米标示处。执法单位在座椅与方向盘上发现血迹,以及珂拉·欧布莱特的皮包。欧布莱特一家居住的木屋已被列为犯罪现场,正在调查中。
荷马警局的寇特·瓦德警官表示:“我们调查的方向不只是失踪人口,也怀疑有凶手的可能。”多位镇民指出恩特·欧布莱特长期有暴力行为,担心他可能杀害妻女之后逃逸。
至报道截止,没有新的相关资料,调查持续进行中。
瓦德警官呼吁,知道欧布莱特一家相关信息者,请与警方联络。
妈妈往后一靠,轻声叹息。
蕾妮看出妈妈背负的痛,现在永远不可能放下了——对于所有事情的懊悔,因为在该离开的时候留下,因为爱他,因为杀死他。这样的痛会有什么变化?慢慢消逝,还是凝结成剧毒?
“爸爸说过警方最后会宣布我们死亡,但是要等七年。”
“七年?”
“我们必须向前走,学着得到幸福,否则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幸福。
对蕾妮而言,这个词一点儿也不轻快,而且飞不起来。老实说,她无法想象会有幸福的一天,也觉得这一天不会真正出现。
“嗯。”蕾妮努力挤出笑容,“现在我们可以得到幸福了。”
(1) 汉福德(hanford):美国最大的放射性核废料处理厂区,位于华盛顿州哥伦比亚河畔汉福德镇,由美国联邦政府设置与管理,用来处理各种核废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