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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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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医生一说出这句话,病房里的人全部安静下来,“或许迈修能够自行呼吸,但他可能永远不会醒过来。他或许会成为植物人。即使他醒来,也会有严重的认知缺陷。虽然他能呼吸,但能不能生活还很难说。”

“他一定不会有事。”爱莉轻声说,“他会醒过来,会笑,会说肚子饿。他总是……肚子饿。他会想要看书。”

“他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沃克先生接着说,看得出来他想努力表现坚强,但失败了。

蕾妮什么都说不出来。第一次呼吸带来的亢奋消失了,就好像云霄飞车,爬到顶端时会有一瞬间的狂喜,然后一头栽进恐惧中。

“你今天可以出院了。”妈妈说。蕾妮看着挂在病房墙上的电视,节目是《风流军医俏护士》,剧中的下士“雷达”正在对军医“鹰眼”说话。蕾妮按下电源键关机。多少年来,她一直好想看电视,但现在她完全不在乎了。

老实说,除了迈修,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无法产生别的情绪。“我不想走。”

“我知道。”妈妈抚摩她的头发,“但我们该走了。”

“我们要去哪里?”

“回家。别担心,你爸爸不在。”

回家。

四天前,当她和迈修困在岩隙底,一心祈求能尽快获救,别让他死在她怀里,那时她告诉自己他们绝对会平安无事,迈修会好起来,他们会一起去上大学,妈妈会和他们一起去安克雷奇,租一间公寓,或许可以去知名景点奇尔库特的查理酒吧当服务生,赚取大笔小费。两天前,当她看着医生将管子从迈修口中拔出,看到他自行呼吸的瞬间,她一下子满怀希望,但很快就被“可能永远不会醒过来”这句话击醒。

现在,她看清现实了。

她和迈修不可能去上大学,不可能展开新人生成为两个相爱的普通学生。

她再也无法自我欺骗,再也无法梦想幸福的结局。

警察无法把爸爸关起来太久,妈妈一定会回到他身边,一直都是这样。妈妈会听他道歉,让他亲吻淤血的脸。妈妈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希望了,这份爱虽然有毒,却是她唯一的救生艇。蕾妮没有选择,只能跟着妈妈。她还只是个少女,刚满十八岁,没有半毛钱。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留在卡尼克,留在接近迈修的地方,其他都无所谓。她可以等,静候时机,等迈修好了以后和他一起逃跑,但现在她绝不会离开他。

你必须守在所爱的人身边。他说过,她要这么做。

“走之前可以去看迈修吗?”

“不行。他的腿感染了,就连汤姆也不能接近他。不过一旦可以会客,我们就马上来看他。”

“好。”

蕾妮换衣服准备回家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

完全没有。

她跟着妈妈慢慢穿过走廊,打石膏的那只手靠在身上,护士跟她说再见,她颔首回应。

她有没有微笑表示感谢?好像没有。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她也做不到。这种紧紧攫住她的抑郁,不同于她体会过的所有情绪,令人窒息、沉重无比,让一切失去色彩。

她们在等候室找到汤姆,他端着保丽龙杯喝咖啡。爱莉斯佳坐在他身边看杂志。她们一进去,他们父女都想挤出笑容,但都失败了。

“对不起。”蕾妮对他们说。

沃克先生走过来,碰碰她的下巴,要她抬起头来。“不要再说这种话。”他说,“我们阿拉斯加人很强悍,对吧?我们的迈修会撑过来。他会活下来。等着瞧吧。”

然而,差点儿杀死迈修的,不正是阿拉斯加吗?阿拉斯加明明那么……充满生命力,那么美,怎么也会那么残忍?

不,错不在阿拉斯加,是她害的。迈修的第二个错误。

爱莉斯佳过来站在爸爸身旁:“蕾妮,不要放弃他。他很坚强。妈妈过世的时候,他都撑过来了。这次一定也没问题。”

“我要怎么知道他的状况?”蕾妮问。

“我会在广播上报告他的最新消息。‘半岛油管’,晚上七点播出。你听广播吧。”

蕾妮木然点头。

妈妈带她出去,她们坐上卡车。老旧的破车发动时一阵呛咳,她们出发回家。

在漫长的车程中,妈妈紧张地不停说话。她一路指出很多东西要蕾妮看:回转湾退潮、大白天就停在鸟屋酒馆外的车辆、在俄罗斯河钓鱼的拥挤人潮(因为大家挤在一起,所以称为肉搏钓鱼)。平常蕾妮很爱这段车程,她会寻找高处山脊上看起来像白点的大角羊;她会仔细观察库克湾,有时候能看到灵巧神秘的白鲸。

现在她只是默默坐着,没受伤的手放在腿上。

到了卡尼克,她们把车开下渡船,慢慢开过有防滑条的金属坡道,经过老旧的俄国教堂。

经过酒馆时,蕾妮刻意不看。即使如此,她还是看到门上“因事公休”的牌子,以及放在前面的花束。回到家,妈妈把车停好之后下车。她绕到蕾妮那边帮她开门。

蕾妮侧身下车,走过高草丛的时候,她很庆幸有妈妈在一旁扶持。羊群啼叫,一起挤在铁丝网畜栏门前。

小屋里,奶油色调的八月阳光透过肮脏的窗户照进来,光束中可以看到灰尘飞舞。

屋里很整齐,没有碎玻璃,没有摔在地上的提灯,没有翻倒的椅子。

那天发生的事情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

味道很香,烤肉的香味,几乎在蕾妮察觉香气的同时,爸爸从他的房间走出来。

妈妈倒抽一口气。

蕾妮毫无感觉,肯定不觉得意外。

他站在那里,面向她们,长发绑成凌乱的马尾。他的脸淤血,有点儿歪掉,一只眼睛发黑。他穿着蕾妮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穿的衣服,脖子上有干掉的血迹。

“对不起。”他用嘶哑的声音说。

“你、你出来了。”妈妈说。

“你没有提告。”他回答。

妈妈脸红了。她不敢看蕾妮。

他走向妈妈:“因为你爱我,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很抱歉,不会有下次了。”他承诺,同时对她伸出手。

蕾妮不晓得是因为恐惧还是爱,或许只是习惯,也可能是三者混合的剧毒,总之妈妈也伸出手。她洁白的手与他肮脏的手十指交错,扣住握紧。

他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仿佛一旦失去对方,他们就会被风吹跑。他们终于分开之后,他转向蕾妮:“听说那个男生快死了,很遗憾。”

遗憾。

蕾妮终于有感觉了,她的心中发生了地震般的改变,有如破春融冰,大地改头换面,剧烈又迅速地崩落。她再也不怕这个人了。即使还有恐惧,也沉到很深的地方,难以察觉,她只感觉到恨。

“蕾妮?”他蹙眉说,“对不起。你怎么不说话?”

她看到沉默对他造成的影响,削弱他的自信,于是她当下决定永远不要和父亲说话。妈妈想要沉沦,就让她去吧,继续困在这个剧毒纠结的家里。蕾妮留下来,只是因为不得不。一旦迈修好转,她就会离开。妈妈为自己选择了这样的人生,那就随她吧。蕾妮要离开。

只要等迈修好起来。

“蕾妮?”妈妈说,语气很犹疑。她也因为蕾妮的改变而感到困惑和害怕。她感觉到这样的变化,让他们的过往产生大陆漂移。

蕾妮从他们两个身边走过,以很勉强的动作爬上阁楼梯子,窝进床铺。

亲爱的迈修: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沉默如此沉重,将人拉扯变形,像一件湿透的旧毛衣。没有你的回应,不可能得到你的回应,这样的每一分钟都感觉像一天,每一天都感觉像一个月。我很想相信有一天你会睁开眼睛,坐起来说你饿扁了,你会下床、换衣服,然后来找我,说不定会抱着我离开,前往你家的狩猎小屋,我们可以整天窝在兽皮里,再次相爱。这是我的大梦想,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小梦想,大梦想反而比较不心痛,我的小梦想只是希望你能睁开眼睛。

我知道都是我不好,害我们遭遇这样的灾难。认识我毁了你的人生。没有人可以否认。我、我那个一团糟的家庭,还有我爸爸,因为你爱我,所以他想杀死你,而我妈妈只是因为知道这件事就得挨打。

我好恨他,就好像吞下剧毒,从体内腐蚀而出。每次看到他,我心里就有一部分变硬。我恨他的程度连自己都感到害怕。自从出院回家之后,我再也没有和他讲过话。

我感觉得出来,他很不喜欢这样。

老实说,我的情绪太多太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愤怒、绝望,我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这么伤心。

我的感受无从宣泄,也没有办法关闭。每天晚上七点,我准时收听广播。你爸爸播报你的近况。我知道你已经脱离昏迷,没有瘫痪,我尽可能告诉自己这样就够好了,但真的还不够。我知道你不能走路、说话,你的大脑受到无法恢复的损伤。

这些都无法改变我的感情。我爱你。

我在这里,等待。希望你知道,我会永远等待。

蕾妮

蕾妮坐在渔船的船首,弯下腰,光裸的手指轻拨清凉的海水,看着水流泻、凝聚。她另一只手打着石膏,放在肮脏的牛仔裤上白得刺眼。

她听见爸爸妈妈轻声交谈。妈妈关上保冷箱,里面装满银色瘦长的鲜鱼。爸爸发动引擎。

马达启动,船首翘起,加速回家。

到了他们家的海滩,船压到卵石与沙子,发出像是用铸铁锅煎香肠的声音。蕾妮跳进深度到脚踝的水中,用没受伤的手拉着老旧的系绳,将船拖上陆地。海滩上有一根没有枝丫的漂流树干,歪倒在海滩上,她将系绳绑在上面,回头去拿钓鱼竿和滴水的金属网。

“你妈钓到好大一条银鲑,她大概是今天最大的赢家。”爸爸对蕾妮说。

蕾妮不理会。她背起钓具袋,走向嘎嘎作响、摇摇晃晃的阶梯,慢慢往陆地走去。

上去之后,她收拾好钓具,去畜栏检查水够不够。她喂羊、喂鸡,翻搅桶子里的肥料,然后去溪边打水。她尽可能待在外面,但最后还是不得不进屋里。

妈妈在厨房准备晚餐。从飘散的香味,蕾妮判断出菜色:干煎现钓鲑鱼佐手工香草奶油、麋鹿油炒四季豆、现摘莴苣与小西红柿沙拉。烤箱里正在烤酵母面包。

蕾妮准备好餐具之后坐下。

爸爸在她对面坐下。她没有抬起头,但听见椅脚摩擦木地板的声音,以及他坐下时椅子发出的声响。她闻到熟悉的气味:汗臭、鱼腥、烟味。“我在想,明天可以去熊湾采蓝莓。我知道你很喜欢。”

蕾妮只是看着他。

妈妈来到蕾妮身边,拿着装满鲑鱼的白镴盘子,鱼皮煎得香酥,青翠的四季豆堆在旁边。她停顿一下,然后把盘子放在餐桌中央,旁边的浓汤罐头里插满鲜花。

“你最喜欢的菜。”她对蕾妮说。

“嗯。”蕾妮说。

“可恶,蕾妮。”爸爸说,“我受够了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逃家,那个小鬼摔伤,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

蕾妮注视着他,默默咀嚼。

“说话呀。”

“蕾妮,拜托。”妈妈说。

爸爸推开椅子,冲出屋外,用力甩上门。

妈妈在椅子上往下沉。蕾妮看得出来妈妈有多疲惫,她的手在发抖:“蕾妮,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很生气。”

“那又怎样?”

“蕾妮……你很快就要离开了。去上大学,对吧?再过五天就开学了。现在他会让你去了。这次发生的事情让他很愧疚。我们可以说服他答应。你可以离开。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你只需要——”

“不。”她不打算凶妈妈,但说出来的音量太大,她看到吼叫让妈妈多害怕,她本能地往后缩。

蕾妮很想因为吓到妈妈而良心不安,但她完全无法在乎。妈妈选择在爸爸带有剧毒、千疮百孔的爱里寻宝,但蕾妮不愿意,再也不愿意。

她知道不说话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他愤怒又不知所措。每一天,她不肯跟他说话,他就变得更加焦躁不安、更危险。她不在乎。

“他爱你。”妈妈说。

“哈。”

“蕾妮,你这样等于点燃引线。你应该很清楚。”

蕾妮无法告诉妈妈她有多愤怒,尖锐细小的牙齿不停啃咬她,每次看到爸爸,她就被咬去一块。“是吗?说不定这次该换他怕我了。”

蕾妮无法回头,再也回不去了。她推开椅子,回到阁楼写信给迈修,尽可能不去想妈妈一个人坐在那里有多难过。

亲爱的迈修:

我很努力不放弃希望,但你也知道我一直很难做到。我是说怀抱希望这件事。上次去看你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天,感觉像过了一辈子。

真奇怪,从小我一直以为自己不相信希望,但现在当希望变得难以掌握、难以依靠,我才发现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靠希望活下来。妈妈不停对我说爸爸很努力在改,而我就像小狗一样不停舔着她喂给我的信念。每天我都相信她。当爸爸对我微笑、送我毛衣、问我过得好不好,我就会告诉自己,看吧,他在乎。即使看到他打妈妈,我依然任由妈妈为我定义世界。

现在这一切不复存在。

或许他有病。或许越战毁了他。或许这些都只是借口,他只是一个从内到外在烂光的人。

我再也无法分辨,虽然我很努力想要在乎,但我做不到。

我对他再也不抱任何希望。我仅存的希望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

我依然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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