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伟大的孤独 > 第17章

第17章(2/2)

目录

一阵亢奋喧哗。

罗德斯老师率领比较小的孩子走上海滩,大步走过厚重的沙,跨过大块漂流木。

他们绕过转角,身影消失后,迈修牵起蕾妮的手。“来吧。”他终于说,“我带你去看很酷的东西。”

他们跑回沙滩上,经过几个海岸侵蚀出的洞窟。他带她走上一片高度及膝的草地,尽头出现稀稀疏疏、发育不良的树林,每棵树都细细瘦瘦的。

“嘘。”他用一根手指按住嘴唇。

安静下来之后,蕾妮清楚地听到脚下每根树枝断裂的声音、每次微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偶尔会有小飞机经过。他们来到一片巨大的植物墙前,因为山上流下的水十分丰沛,这里的灌木长成阿拉斯加大尺寸。他带她找到一条小径,光靠她自己绝对看不到。他们钻进去,弯腰走过凉爽的树荫。

一束阳光吸引他们上前。蕾妮的眼睛渐渐适应。

灌木丛的缝隙间可以看到一片美景,一个全新的世界。

视线所及全都是沼泽地。一条慵懒安静的小河蜿蜒穿过青草间。高山非常接近,仿佛将沼泽抱在怀中呵护。

蕾妮看到至少十五只巨大的棕色大熊在沼地上吃草,在停滞的水中捞鱼。这种毛茸茸的巨大猛兽,世人称之为灰熊,头非常大,行动时摇摇晃晃,仿佛骨头是用橡皮筋绑在一起。母熊不让小熊走远,并且远离公熊。

蕾妮跪坐在地上,看着雄伟的猛兽在高草间走动:“哇。”

一架小飞机在天空侧身转弯,准备降落。

“小时候,爷爷带我来过这里。”迈修轻声说,“我记得那时候我说他疯了,竟然选在有这么多熊出没的地方开垦,他说:‘这里是阿拉斯加。’好像只有这个答案最重要。我的祖父母靠狗看守,如果熊太接近,狗就会大叫、驱赶。政府围绕我们的开垦园设立了灰熊保护区。”

“只有在这里才会这样。”蕾妮笑着说。

她靠在迈修身上。只有在这里。

老天,她好爱这个地方;她爱阿拉斯加的野性残酷,也爱它的壮丽美景。不只是大地,她也爱聆听大地声音的人们。这个月,她突然意识到她对阿拉斯加的爱有多深刻。

“迈修!蕾妮!”

他们听到罗德斯老师大声喊他们。

他们钻回灌木丛,回到海滩上。罗德斯老师在那里,几个小女生聚集在她身边。她的左手边,一架水上飞机开上海滩。“快点儿来!”罗德斯老师挥手,“玛莎、爱涅丝,快上飞机。我们必须赶回卡尼克。狂厄尔心脏病发作。”

狂厄尔过世了。

蕾妮很难消化这个事实。昨天,他还活力十足、生气勃勃,喝私酿酒,说故事。庄园一直很忙碌,总是有各式各样的事情在进行:电锯转动,在露天火堆上锻造刀具,砍柴,狗叫。少了他,这里变得好安静。

蕾妮没有为狂厄尔流泪。她没有那么虚伪,但她想为身边的人哭泣,他们的表情满是失落。瑟玛、泰德、娃娃、克莱德,还有其他住在庄园的人,厄尔身后留下的空缺将让他们心痛不已。

此刻大家聚集在海湾,俄国教堂下方,以前船只出海的地方。

蕾妮坐在撞凹一块的铝制独木舟上,这是几年前爸爸捡回来的,妈妈坐在她前面。爸爸坐在蕾妮后面,保持船身稳定。

四周都是船,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上,今天天气很晴朗。他们聚集在一起,举办他们版本的葬礼。夏天就快来了,从阳光的热度感觉得出来。成百上千的雪雁回到海湾环抱的峭壁上。崎岖的海岸在冬季空空荡荡、结冰湿滑,现在孕育着各式各样的生命。在水中的岩石上,立着一座由深海隆起的黑绿色嶙峋石塔,海狮堆叠挤在一起。海鸥在天空画下慵懒的白色弧线,像猎犬一样叫个不停。她看到筑巢的海鸥与俯冲的鸬鹚。黑色或银色脸的海豹把鼻子露在水面上,旁边的水獭懒洋洋地躺着,爪子以迅速的动作敲开蛤蜊。

不远处,迈修和他的爸爸坐在闪亮的铝制快艇上。每当迈修朝蕾妮看过来,她就急忙转开头,生怕在所有人面前泄露感情。

“我爸爸热爱这个地方。”瑟玛说,她的声音随船桨在水中发出的声音起伏,“我们会很想念他。”

蕾妮看着瑟玛缓缓倒出装在纸盒里的骨灰。骨灰漂了一下,渐渐散开,形成一块灰色的痕迹,然后缓缓沉入水中。

众人沉默。

卡尼克的居民几乎全都来了,至少感觉是这样。哈兰家全体、沃克家的汤姆和迈修、大玛芝、娜塔莉、卡尔宏·莫维和新婚妻子、蒂卡·罗德斯和丈夫,以及所有商家。甚至来了不少守旧的隐士,他们住在非常偏远、非常荒野的地方,几乎没有人见过他们。他们缺牙严重,须发蓬乱纠结,脸颊凹陷,其中几个的船上载着狗。疯子彼德和玛蒂达在岸上,站在彼此身旁。

小船一艘艘回到岸上。沃克先生将瑟玛的轻艇搬上海滩,放进一辆生锈卡车的后斗上。

人们本能地期待沃克先生出面说话,让大家团结。他们聚集在他身边。

“这样吧,瑟玛。”沃克先生说,“你们来我家好了。我烤一些鲑鱼,拿几箱冰啤酒出来。以这种方式送厄尔一程,他应该会很高兴。”

“伟大的有钱人,出面为他看不起的人主持守灵。”爸爸说,“汤姆,我们不需要你可怜。我们是他的朋友,会以自己的方式道别。”

爸爸说的话很刺耳,不仅蕾妮一个人觉得受不了。她看到四周许多人一脸震惊。

现在的时间和场合都不适合,爸爸不该那样酸言酸语,这应该很明显。确实,镇民分裂成两派,但依然是为失去一位成员而哀悼的整体。

“恩特,现在别说这些。”妈妈说。

“现在是最适合的时机。我们送走的这个人,他来的时候,阿拉斯加还不是一个州,他为了寻求俭朴的生活而来到这里。他绝不希望我们和企图把卡尼克变成洛杉矶的人一起喝酒缅怀他。”

他站在那里,似乎变得越来越巨大,敌意让他膨胀。他上前走向瑟玛。她萎靡不振,有如用过的冰棒棍,头发很脏,肩膀下垂,眼眶含泪。

爸爸捏捏瑟玛的肩膀。她一缩,一脸惊恐。“我会接手厄尔的责任,你不必担心。我会让大家保持在能够应付所有灾难的状态。我会教娃娃——”

“你要教我女儿什么?”瑟玛的语气很激动,“像教你太太那样?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她身上的淤血?”

妈妈无法动弹,红晕爬上脸颊。

“我们受够你了。”瑟玛的声音越来越强势,“小孩都很怕你,尤其是你喝酒的时候。我爸爸之所以容忍你,是因为你帮过我们大哥,我也很感激这一点,不过你……很不对劲儿。真是的,我不想在庄园外面装炸弹,十岁的小朋友不需要半夜两点起床练习戴防毒面具,也不需要背着避难包冲到闸门外。我爸爸有他的作风,我有我的。”她深吸一口气。她的眼眸闪烁泪光,但蕾妮看出她也如释重负。这些话瑟玛放在心里多久了?“现在我要去汤姆家,带着我爸爸真正的朋友一起去缅怀他。我们一辈子都和沃克家很熟。在你来之前,我们全都是朋友,是团结的整体。如果你愿意拿出文明的态度,那就一起来。如果你只想分裂这个镇,那就回家吧。”

蕾妮看到大家纷纷后退离开爸爸,就连那些留着大胡子、住在荒野的人也一样。

瑟玛看着妈妈:“珂拉,跟我们走。”

“什么?可是——”妈妈摇头。

“我老婆要跟我在一起。”爸爸说。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移动,也没有人说话。然后哈兰家的人慢慢一个个离开。

爸爸看看四周,发现他们竟然如此轻易将他逐出。

蕾妮看着乡亲好友逐渐上车离去,小船在拖车或后斗里发出碰撞声响。

终于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蕾妮偷看妈妈一眼,她的表情忧虑又害怕,就像蕾妮心里的感觉一样。她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这件事会让他彻底失控。蕾妮和妈妈一直站在悬崖口勉力保持平衡,但现在即将崩塌。

爸爸站着不动,眼眸中燃烧着恨意,注视着空无一人的道路。

“恩特。”妈妈说。

“闭嘴。”他嘶声说,“我在想事情。”

之后,他很久没有说话,照理说应该比大吼大叫好,但并非如此。吼叫就像放在屋角的炸弹,看得见,引线在眼前燃烧,可以预期何时要爆炸,所以来得及躲藏。不说话就像家里躲着一个持枪杀手,而你却在沉睡中。

回到小屋,他不停地来回踱步,肩膀往前拱。他低声自语,不停摇头,好像听见什么让他不高兴的话。

蕾妮和妈妈小心躲起来。

晚餐时间,妈妈加热剩下的麋鹿炖肉,但香味无助于舒缓紧绷的气氛。

妈妈把晚餐端上桌时,爸爸突然停止踱步,抬起头,他眼中的光很吓人。他喃喃骂着“不知感激的贱女人”“自以为拥有全世界的烂人”,然后冲出屋外,用力甩上门。

“我们应该把他关在外面。”蕾妮说。

“他会打破窗户,甚至拆掉墙也要进来。”

她们听见外面传来电锯运转的声音。

“我们可以逃跑。”蕾妮说。

妈妈无力微笑:“是吗?嗯。他不会来追我们吗?”

她们两个都很清楚,蕾妮或许(只是或许)能够离开,拥有自己的人生,但妈妈不可能。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他也会找到她,绝对不必怀疑。

她们默默地吃晚餐,各自小心地注意门口,聆听即将出事的预兆。

门被用力打开撞上墙。爸爸站在门口,眼神狂乱,头发上全都是木屑,拿着一把手斧。

妈妈急忙站起来后退。他冲进来,不停地自言自语,将妈妈拉过去,拖着她出去。蕾妮跟在后面跑,她听见妈妈用安抚的语调跟他说话。

他拉着妈妈走向两根剥皮原木,在他们家的车道上形成巨大的路障。

“我要盖一道墙,在上面装铁刺,或许会装刀锋铁丝网。我们关在里面。我们不需要他妈的庄园。哈兰家那些人全都去死吧!”

“可、可是,恩特……我们不能——”

“你想想。”他将她拉过去,手斧挂在一只手上,“再也不必害怕外面世界的东西。我们在里面很安全,只有我们。那个王八蛋可以尽管把卡尼克变成底特律,我们不用在乎。珂拉,我会保护你。那些人休想伤害你。这证明我有多爱你。”

蕾妮惊恐地看着那些原木,心中想象着这块形状有如指纹的土地,从关节处截断,连最后一点儿文明都隔离在外。

在这片荒野,没有人会阻止爸爸盖围墙把她们关在里面,没有警察可以保护她们,发生紧急状况也不会有人来救援。

墙一旦建好,锁上闸门,蕾妮——或妈妈——是否永远无法离开?

蕾妮看看左右、看看爸爸妈妈,两个瘦瘦的身影靠在一起,嘴唇与手指相贴,喃喃述说爱意。妈妈努力让爸爸冷静,他则努力把她拉近。他们永远都会这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数不清有多少随意生长的树木,辽阔天空缀满闪耀繁星,他们显得如此渺小。在天真年少的孩子眼中,父母是巨大强势的存在,全知全能。但他们不是这样,他们只是两个坏掉的人。

她可以离开他们。她可以脱离,就像破春时从冰冻河流裂开的大块冰层,从此走上自己的路。虽然会很可怕、很吓人,但不会比留下来更糟,看着他们跳这支永无止境、彼此毒害的双人舞,任由他们的世界成为她的世界,直到她消失殆尽,直到她变得像逗号一样微小。

(1)  黄道带杀手(zodiac killer):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晚期在美国加州北部犯下多起凶案的杀人犯。直至一九七四年,他寄送了许多封以挑衅为主的信件给媒体,并在其中署名。信件中包含了四道密码及经过加密的内容,目前仍有三道密码未被解开。

(2)  伊朗人质危机:一九七九年伊朗爆发伊斯兰革命后,美国驻伊朗大使馆被占领,数十名美国外交官和平民被扣留为人质的危机。

(3)  查尔斯· 曼森(charles ann,一九三四—二〇一七):美国罪犯、邪教头目,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领导犯罪集团曼森家族。曼森和他的跟随者被控在一九六九年七、八月,犯下了数起连续杀人案。他也因为共同犯罪而被控谋杀。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