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2/2)
蕾妮坐下,感觉底下的植物松软有弹性。
他在蕾妮身边坐下,双手交握枕在脑后躺下:“往上看。”
她抬起头。
“不是这样,要躺下。”
蕾妮模仿他的动作。高高的云杉直指天空,头顶上,蕾丝般的白云飘过浅蓝色的天空。
“有没有看到那条贵宾犬?”
蕾妮看到一片云,形状像修剪过的贵宾犬。“那片像宇宙飞船。”她感觉自己逐渐放松,陷入长满苔藓的柔软土地,在这里他们称之为青苔沼泽。
她看着云朵缓缓飘过,变换形状,在眼前变成全新的模样。她多么希望人也这么容易改变。“费尔班克斯是什么样子?”
“人很多,至少我这么觉得。大概是因为我喜欢空旷安静吧。不过我的阿姨和姨丈很开明,而且能和爱莉住在一起也很酷。她……经常担心我。”
“我也是。”
“嗯,我知道。我想道歉。”他说。
“为什么?”
“去校外教学那天,我推了你……我以为……自己已经没问题了——那个,其实那时候,我问题很大,只是我不知道。”
“我懂。”她说。
“你怎么会懂?”
“我爸爸因为战争所以经常……做噩梦。有时候他会因此发狂。”
“我看到她……在冰层底下,在我的脚下漂浮。她的头发整个散开。她尖叫,一直抓冰层,然后就消失了。”他颤抖着呼了一口气。她感觉到他抛下她,独自走进满是荆棘的黑暗回忆,然后她感觉他回来了。“要是没有我姐姐和……你的信,真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我知道这个感觉很奇怪,但真的是这样。”
听到他说的话,蕾妮感觉身体底下的土地崩落(就像梦里那样),她摇摇晃晃悬在边缘。现在的她知道很多十四岁时不知道的事情——关于冰、失去,甚至恐惧。她无法想象以任何方式失去妈妈,看着她在冰层下挣扎却无法救她——
她转头望着他的侧脸,在她还有勇气的时候尽量看久一点儿。他鼻子的线条,刮过胡子之后留下的金色胡茬,嘴唇的弧度。“你很幸运能有爱莉斯佳这样的姐姐。”
“嗯。以前她想去vogue 杂志之类的地方工作。现在她想回开垦园,和爸爸一起工作。他们打算在家里的土地上建一座野外活动营区。这样沃克家的子孙才能继续在同样的地方生活。”他似乎觉得这种想法很好笑。
“你不喜欢?”
“我喜欢。”他淡淡地说,“至少现在我觉得不错。我想把我爸爸教我的事情教给我的孩子。”
这句话让蕾妮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差异。她绝对不想那么做。她抬头看天空,贵宾犬变成了宇宙飞船。
“我读过一本很酷的书,叫作《童年末日》,描述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的故事。我很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也想知道有千里眼的感觉……”
聊着聊着,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没有躲开。握着他的手、接触他,这种感觉像是全世界最自然的事。
蕾妮很快就发现她麻烦大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迈修。在学校里,她研究他的一举一动,密切观察他,仿佛一个捕食者,试图从行为判断意图。有时候,他的手会在桌子底下碰到她的手,在教室里经过时碰到她的肩膀。她不知道那些短暂接触是有意还是无心,但每次匆匆触碰都让她的身体产生本能反应。有一次,她甚至从椅子上稍微抬高身体,靠向他的手掌,像猫儿撒娇。她没有经过思考就那么做了,那只是一种陌生的需求,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偶尔他和她说话的时候,他似乎注视着她的嘴唇,就像她盯着他的嘴唇那样。她发现自己偷偷描绘他脸庞的地形,记住每处山峰、凹陷、谷地,仿佛她是探险家,而他是她发现的新大陆。
她忍不住一直想他,在学校应该要读书的时候,在家里应该要做事的时候,她都在想他。这样不正常,说不定她有什么毛病。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妈妈得大声叫,她才有反应。
她很想和妈妈谈谈,问她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紧张躁动的感觉。梦中的抚摩与亲吻让她即使醒来之后依然心神不宁,渴求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但爸爸的状况显然恶化了,小屋里充斥着不好的能量。
自从踢腿麋鹿酒馆事件之后,他的改变让蕾妮和妈妈如坐针毡。那些变化或许微小,但对于习惯观察他一举一动的她们而言,每个不同之处都无比重大,令人惊恐。
妈妈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于是蕾妮将那种诡异莫名的渴望藏在心中,试着自己琢磨出道理。
此刻,蕾妮母女在哈兰庄园,和瑟玛一起在外面的不锈钢台面上杀鱼,将肉切成长条。鱼肉要泡在特制酱汁中腌几天,然后放进烟熏室至少三十六个小时,之后还有更多事情要做。
泰德忙着修理狗屋。克莱德正在处理牛皮,准备做成皮革绳索。十三岁的爱涅丝在远处练习投掷流星镖,射在树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玛莎在削木头准备制作巨大的投掷器。唐娜在晾床单,用夹子固定。爸爸和狂厄尔去荷马了,应该很快会回来。
瑟玛将一桶漂着浮沫的脏水隔着桌子往外泼,鱼内脏在泥泞的地上滑,狗群咆哮着争夺。
蕾妮坐在一张塑胶椅上修理捕蟹笼。娃娃坐在旁边的地上,絮絮叨叨说着她找到的鸟巢。
庄园里的气氛有些紧张。上次沃克先生来到这里,提醒哈兰家人从很久以前他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并且提供高薪工作——从那之后,她察觉大人看彼此的眼神变得很怪。更准确地说,他们的视线刻意闪躲。
鸿沟裂开,不只是镇民彼此对立,哈兰庄园也一样。蕾妮不太确定谁站在哪一边,但大人都知道。她很确定那天之后,爸爸再也没有与瑟玛和泰德讲过话。
一阵响亮的喇叭声吓了蕾妮一跳。她手中的捕蟹笼落下,重重砸在脚踝上,她痛呼一声踢开。
狗群开始狂吠吵闹,从狗屋上跳下来,几乎将系绳拉断。
爸爸的卡车开进来,经过水坑时溅起泥巴,摇晃着开过隆起处,重重落在处处泥水的草地上,最后停在工具棚旁边。
两边的车门同时打开,爸爸和狂厄尔下车。
爸爸从后斗拿出一个大纸箱,用双手抱起来。他将箱子搬进庄园,里面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他走上放蜂箱的高处,俯瞰所有人。狂厄尔跟着上去站在他旁边。老人家感觉很累,或者说比平常更累。过去一年,他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前额皱纹很深,像是用记号笔画上去的。他的下颌、脸颊、鼻子、耳朵都冒出了白毛。
“大家过来。”狂厄尔挥手召集。
瑟玛在脏兮兮的裤管上抹抹手,然后过去和丈夫站在一起。
蕾妮悄悄来到妈妈身边。“他们好像喝醉了。”她说。
妈妈点头,点起一支烟。她们走到瑟玛旁边。
爸爸站在高起的土堆上,姿态仿佛大祭司,低头微笑看着聚集在眼前的众人。
蕾妮知道那个笑容表示他又想出了了不起的主意,她看过太多次。新的开始,他最喜欢这样。
爸爸一手按住厄尔单薄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捏了捏:“厄尔非常慷慨,让我和家人加入你们所建造的世界,这里安全又美好。我们几乎是哈兰家的一分子。你们一直以温暖的态度对待我们。我知道珂拉多重视和瑟玛的友谊。老实说,来到这里我们才终于有了归属感。”他放下箱子,发出哐啷声响,用橡胶靴的鞋尖推到旁边。“阿波希望我继承他的小屋。为什么?为了让我和这里的家人分享技能,保护大家的安全。他希望有个能信任的人来保护家人。你们都很清楚,我非常认真地看待这份责任。你们每个人都枪法一流,也熟练使用弓箭。你们的避难包准备齐全,苗头不对一拿起来就可以立刻上路。我一直以为无论发生戒严、核武战争,还是大规模传染病,我们都能够从容应付,但我错了。”
蕾妮看到瑟玛蹙眉。
“什么意思?”克莱德粗壮的手臂抱着胸。
“上个星期,一个敌人轻轻松松闯进来,没有人拦阻他,没有任何东西挡住他。他来到这里,用花言巧语和金钱利诱,让我们产生分裂。你们很清楚这是真的,你们都感觉到气氛不再团结,都是汤姆·沃克害的。”
瑟玛嘀咕:“又来了。”
“恩特,”泰德说,“只是工作而已。我们需要钱。”
爸爸微笑着举起双手。
(蕾妮很熟悉那种笑容,绝不是开心的表示。)
“我没有责怪任何人,我懂。我只是指出你们没发现的危险。当大难临头,所有乡亲都会哭哭啼啼来求情。他们想要我们的物资,你们会忍不住想要分享。大家都认识那么久了,我能理解。因此,我也要保护你们不被自己的软弱所害。”
“阿波会希望我们这么做。”狂厄尔卷起一支烟,点火之后吸了很深、很深的一口。蕾妮以为他会当场暴毙。“快告诉他们吧。”他终于呼出那口烟。
爸爸蹲下,打开箱盖拿东西。他站起来,一只手拿着一块木板,上面钉着几百根钉子,每根之间的距离很近,感觉像武器,另一只手拿着一颗手榴弹。“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大摇大摆进来。首先,我们要盖一座墙,装上刀片刺网,然后在庄园周围敌人可能入侵的地方挖壕沟,放进钉床、碎玻璃、金属刺,想得到的东西都可以。”
瑟玛大笑。
“丫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狂厄尔说。
“把手榴弹装在密封罐里。”爸爸因为自己的妙招而喜不自禁,“拔掉插销,把手榴弹装在罐子里,压住保险栓,然后埋起来。如果有人踩到,罐子会破掉,然后就砰!”
没有人说话,他们呆站着,只听得见狗的叫声。
狂厄尔拍拍爸爸的背:“真厉害的主意,恩特,真厉害。”
“不行,不行,不行。”
因为狂厄尔放声大笑,过了一会儿才听到瑟玛颤抖的声音。她迈步上前,推挤到最前面,然后再前进一步,独自站在那里,像一支箭头。“不行。”她说。
“不行?”她爸爸撇起没牙的嘴。
“爸爸,他疯了。”瑟玛说,“我们这里有小孩子。老实说,酒鬼也不算少。这里是我们的家,不能在附近放置会爆炸的陷阱,很可能我们自己人会先被炸死。”
“瑟玛,安保不是你的工作,”爸爸说,“是我的。”
“错了,恩特,我的工作是保护家人。我愿意配合储藏食物、装设滤水装置。我愿意教女儿有用的技能,像是射击、打猎、放捕兽夹。我甚至愿意任由你和我爸爸说些什么核武战争、大规模传染病之类的鬼话,但我不愿意这辈子每天都担心可能不小心莫名其妙害死人。”
“鬼话?”爸爸的声音很低沉。
突然间,所有人开始七嘴八舌争吵。蕾妮感觉他们之间的鸿沟裂开,越变越大。他们分成两派:一派想要保护家人(大部分的人),另一派想要杀死所有胆敢靠近的人(爸爸、狂厄尔、克莱德)。
“我们这里有小孩。”瑟玛说,“你们不能忘记这件事。我们不能装炸弹或诡雷。”
“可是那些人会拿着机关枪杀进来,”爸爸寻求支援,“杀光所有人,抢走所有东西。”
蕾妮听见娃娃问:“真的吗,妈?真的会这样?”
争吵再度爆发。大人挤在一起,针锋相对,大吼大叫,闹得脸红脖子粗。
“够了!”狂厄尔高举骷髅般的双手说,“我不容许家里吵成这样。而且我们确实有小孩子。”他转向爸爸。“抱歉,恩特,这次我赞成瑟玛的想法。”
爸爸后退一步,拉开和狂厄尔之间的距离。“没问题,厄尔。”他咬牙说,“你说怎样就怎样,兄弟。”
就这样,哈兰家的争执画下句号。蕾妮看到他们立刻团聚在一起,家人之间互相原谅,开始谈论其他事情,不时传出笑声。蕾妮很想知道,他们有没有人发现爸爸独自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嘴巴抿成愤怒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