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2)
“好了。”爸爸说,“过了冰柱河再开约三千二百米就会看到汤姆·沃克的土地外围,那里有金属栅门作为标示。再过去一点儿就到我们的地,就在路的尽头。”爸爸任由地图飘落,开车离开小镇。“玛芝说我们不可能错过。”
他们摇摇晃晃开上一条感觉不太保险的拱桥,下面的河水像蓝水晶。过了桥先看到一片泥泞的沼泽地,长着一丛丛黄色和粉红色花朵,然后是一个简易机场,里面绑着四架老旧的小飞机。
过了简易机场,卵石路变成泥土和岩石。道路两旁树木茂密。泥浆和蚊子拍打风挡玻璃。路上的坑洞大如水池,老旧的面包车摇摇晃晃,发出哐啷声。每次他们被甩出座位,爸爸就会说:“真要命。”一路上没有房屋,没有半点儿文明的迹象,终于他们经过一条车道,堆满生锈的废弃物和破烂旧车。门牌上手写着“博梭”两个字。
接下来路况变得更恶劣、更凹凸不平。路上有大理石、倒落的树、泥水坑。道路两旁长满乱七八糟的野草,荆棘灌木和树木挡住视野,什么都看不到。远方矗立着依然白头的山峰。
现在他们真的来到荒郊野外了。
经过另一段什么都没有的道路,他们看见一道生锈的金属栅门上挂着一颗晒到褪色的牛头骷髅。
“不得不说,用动物尸体做装饰的邻居有点儿可疑。”妈妈死命抓住门把。车子经过坑洞时,门把竟然掉了下来。
爸爸突然猛踩刹车,再往前约六十米,他们就会跌落断崖。
“老天。”妈妈说。马路消失了,只剩下灌木丛和花岗岩山脊。像是大地的尽头,一点儿也不夸张。
“到了!”爸爸跳下车,用力关上门。
妈妈看着蕾妮。她们心里有同样的想法: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树木、烂泥,起雾的时候,她们很可能会跌下这道断崖送命。她们下车之后立刻聚在一起。不远处传来波浪汹涌拍岸的声音,应该就在眼前的断崖下面。
“快看啊!”爸爸张开双臂,仿佛想拥抱这一切。他好像在她们眼前越变越大,有如一棵树,开枝散叶,变得强壮。他喜欢这片荒芜虚空,这就是他来这里想寻求的东西。
他们的土地入口狭窄,像酒瓶的颈子,两旁都是悬崖,底端受海浪不断拍打,声音震耳欲聋。蕾妮担心打雷或地震会让这块土地彻底与大陆分离,在大海上漂流,像座漂浮的堡垒岛屿。
“那就是我们的车道。”爸爸说。
“车道?”妈妈隔着树木呆望。感觉好像很多年没使用过了,路中间长出几十棵细瘦的接骨木。
“阿波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得清掉这些新长出来的植物,不过现在只能走路进去了。”
“走路?”
他动手拿出行李。蕾妮和妈妈站在原处呆望着树木,爸爸将必需品放进三个背包,然后说:“好,出发吧。”
蕾妮难以置信地看着背包。
“来,蕾妮。”他举起大小有如别克车的背包。
“你要我背那个?”她问。
“如果想要食物和睡袋就得背。”他笑嘻嘻地说,“加油,佛罗多,你一定做得到。”
她让他把背包放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像只壳太大的乌龟,万一摔倒,她绝对无法自行站起来。她以夸张的动作小心侧身行走,爸爸帮妈妈扛起背包。
“好了,欧布莱特一家。”爸爸背起自己的背包,“我们回家吧!”
他率先往前走,双手随着步伐摆动。蕾妮听到他的旧军靴踩在烂泥上发出咕叽声。他吹着口哨向前行,有如苹果佬约翰尼 (3) 。
妈妈怅然看了面包车一眼,然后对蕾妮露出微笑,但蕾妮觉得这个表情恐惧大于喜悦。“好吧,我们走。”她说。
蕾妮握住妈妈的手。
他们走进阴暗的树丛中,沿着狭窄蜿蜒的道路前进。四周传来波涛汹涌的声音。他们继续往前走,海浪的声音变小,陆地变宽,有更多树、更多土地,也更加阴暗。
“我的老天爷呀!”不久之后妈妈说,“还有多远?”她绊到一颗石头,重重跌倒。
“妈妈!”蕾妮想都没想就伸出手,背包的重量将她拽到地上。蕾妮吃了满嘴泥,她拼命想吐掉。
爸爸立刻赶过来,扶妈妈站起来。“来,珂拉,靠着我。”他说。他们重新上路。
树木挤在一起争抢空间,让小径变得阴森幽暗。朦胧的阳光从叶片间落下。他们往前走,光线的颜色与质感随之改变。长满苔藓的地面很松软,感觉像走在上。不久之后,蕾妮发现脚踝陷在阴影中,仿佛是黑夜升起,而不是太阳落下,仿佛黑暗是这里的自然状态。
树枝打到他们的脸,他们在松软的地面上跌跌撞撞,他们之前一转眼就陷入黑暗,现在同样一转眼就进入光明。他们走上一片草原,那儿长满高度及膝的野草、野花。他们的零点一六平方千米地是一座半岛,有如长满青草的拇指印,三面环海,左右两边巨浪滔天,中间则是一小片c字形的海滩。水面平静安详。
蕾妮蹒跚地踏上草地,解下背包,任其重摔在地。妈妈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就是这里,他们千里迢迢来寻找的家园。一栋因岁月而变黑的小屋,以剥除树皮的原木建造,斜斜的屋顶上长满青苔,放着十多颗褪色的白色动物头骨。前方有一块伸出的腐朽露台,放着很多张发霉的塑胶椅。左手远处,在木屋与树林之间,有几个毁坏的畜栏,白色栅门脱落,鸡窝四分五裂。
到处都是废弃物,倒在长长的青草间:一大堆生锈的轮辐,几个油桶,一卷卷泛红的铁丝。
爸爸双手叉腰,像野狼一样仰天长啸。他停下来,大地恢复寂静,他将妈妈一把抱起转圈圈。
他终于放开时,妈妈蹒跚着后退。她虽然在笑,但眼神中有种恐惧。感觉这栋屋子像牙齿掉光的老隐士住的地方,而且很小。
他们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难道要全家人挤在一个房间里?
“快看啊。”爸爸一只手往外挥。仿佛受他的轨道牵引,她们跟着转身望向大海。
在这傍晚时分,光线的色彩非常神奇。青草与大海仿佛从内部发光,感觉像神话故事中的魔幻国度。她第一次看到如此鲜活的色彩。海浪卷上卵石海滩,留下闪耀光泽。海的对岸,高山底端是一片浓郁深沉的紫色,顶端则是一片雪白。
下方的海滩——他们的海滩——是一片光滑的灰色石滩,带着白沫的平静浪潮反复冲刷。一道闪电形的破烂阶梯从草原通往海岸。木板因为老旧而变灰,因为发霉而变黑,每级阶梯都盖着塑胶网。这道楼梯让人感觉很不牢靠,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得四分五裂。
海水退潮了。烂泥覆盖一切,沿着海岸冒出,满是海藻与海草。岩石上露出一团团闪亮的黑色贻贝。
她想起爸爸说过这里的潮差是世界第二。第一名是加拿大的芬迪湾。她一直没有真正领略其中的意思,直到现在看到连阶梯高处都有水痕。涨潮时应该很美,但现在退潮了,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烂泥,她终于明白这件事的意义了。退潮时,坐船无法到达这片土地。
“来吧。”爸爸说,“我们去看房子。”
他牵起蕾妮的手,带她穿过青草与野花,经过各种废弃物——翻倒的桶子、一堆堆木板、老旧冰桶、破掉的螃蟹笼。一辆引擎盖有子弹型装饰的生锈卡车,因为两个轮子爆胎而倒下,旁边的草像保险杠一样高。她发现自己放慢脚步。蚊子叮咬她的皮肤吸血,发出嗡嗡声。
妈妈在门廊阶梯前停下脚步。爸爸放开蕾妮的手,跳跃登上凹陷的阶梯,打开大门进去。
妈妈站在原处片刻,做了个深呼吸。她用力拍脖子,留下一抹血迹。“唉,和我期待中的不一样。”她说。
“我也是。”蕾妮说。
她们沉默许久,然后妈妈轻声说:“走吧。”
她牵起蕾妮的手,一起走上破烂发绿的阶梯,进入昏暗的小屋。
蕾妮先注意到臭味。
粪便。有动物(她希望是动物)在屋里到处大便。
她作呕,急忙捂住鼻子和嘴巴。
屋里到处是阴影,黑暗的形状与形体,随处可见黏成一团像绳索的蜘蛛网。灰尘让她难以呼吸。地上布满死掉的虫子,至少有二点五厘米厚,每走一步都会发出踩碎硬壳的声音。
“恶心死了。”蕾妮说。
妈妈拉开花色不一的肮脏窗帘,阳光照进来,大量灰尘在光线中飞舞。
屋里比外面看起来大。地面铺着简陋的夹板,颜色五花八门,像拼布一样钉在一起。夹板上覆盖着一层虫尸,仿佛有硬壳的黑色地毯。墙壁是剥除树皮的原木,上面挂满各种废弃的东西:捕兽夹、钓鱼竿、篮子、平底锅、水桶、网子。厨房——勉强可以这么称呼——占据空间一角。蕾妮看到老旧的露营炉和没有水龙头的水槽,水槽下面有个用布帘遮住的地方。简陋的流理台上放着一台老旧的业余无线电,很可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代遗留下来的,上面积着厚厚的灰尘。屋子中央有一座黑色柴火暖炉,金属烟囱穿过屋顶,好似一根关节明显的镀锡铁手指对准天空。一张破烂的沙发,一个印着bzo (4) 字样的木条箱倒扣充当茶几,一张金属桌脚的扑克牌桌,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一道斜放的狭窄原木梯通往有天窗的阁楼,左手边有间橱柜大小的卧房,门口挂着色彩迷幻的珠帘,稍微保护隐私。
蕾妮在客厅里走动(踩在虫尸上发出清脆声),一手捂着嘴,生怕会反胃:“厕所在哪里?”
在小厨房里的妈妈倒抽一口气。她猛然转身在屋里四处寻找,每一寸都不放过。然后她跑向门口,用力打开门冲出去。
蕾妮跟着走到塌陷的露台上,经过散发霉味的塑胶椅,走下半腐朽的阶梯。妈妈在抽烟。她过去找妈妈,松软的地面让脚步有种弹跳的感觉。
蕾妮来到妈妈身边时,她说:“那里。”她指着树丛间的一栋木造小屋。门上挖着半月状的透气孔 (5) ,由此可以看出那是什么地方。
茅厕。
茅厕。
“要死了。”妈妈低声说。
蕾妮靠在她身上。她知道妈妈现在的感受,所以蕾妮必须让自己坚强起来。她们一向都是如此,她和妈妈轮流坚强。越战的那些年,她们就是这样撑过来的。
“不会死,只是有屎。”蕾妮说。
妈妈大笑。“谢啦,宝贝女儿。我需要笑一下。”她搂住蕾妮,将她拉过去。“我们不会有事,对吧?我们不需要电视,不需要自来水,也不需要电。”她越说,声音越高亢尖锐,感觉非常绝望。
“我们会过得很好。”蕾妮尽量表现出笃定,不流露出担忧,“这次爸爸一定会快乐起来。”
“你觉得会?”
“一定会。”
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1) 一九六四年三月二十七日(美国时间),阿拉斯加威廉王子湾发生地震,地震规模达九点二级。
(2) 劳拉· 英格斯· 怀德(ura galls wilder,一八六七—一九五七):美国作家,作品大部分是以其童年时代西部开拓故事为背景的系列小说,最有名的作品是《草原上的小木屋》。
(3) 苹果佬约翰尼:约翰· 查普曼(john chapan,一七七四—一八四五),美国西进运动中的传奇人物。将苹果引入宾州等地,并且生产苹果酒。
(4) bzo是一家燃料公司,由西雅图运送瓦斯油料至阿拉斯加,两个五加仑装的油桶放进一个木条箱中。阿拉斯加人将箱子加以再利用。
(5) 美国人习惯在茅厕门上挖空一个新月形,作为标示与通风使用。